瞬間消失的視力—專訪邱治騵所長

文/陳芸英

圖/邱治騵提供

2019年春,他按著雷射筆,搭配投影片,透過實際案例,分享當前最夯的「海外所得及海外資金匯回課稅」議題。主講者為桃園「景騵聯合會計師事務所」負責人邱治騵。事隔一年,他多了視障者的身分,然而,在神的祝福下,事務所業務不但没有萎縮反而蓬勃發展,辦公室也搬到更大更舒適的地方,員工和客戶都擴張成長……這些美好的數字背後,藏著治騵強大的意志力及責任感。

清明節連假最後一天,治騵在事務所輕鬆享受早晨的陽光和咖啡,準備收心。

64年次的治騵畢業後即進入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後來轉職到台北的事務所,過著長達14年桃園與台北通勤的日子。2012年他考上會計師執照,2016年回到故鄉桃園創業,成立「景騵會計師事務所」。

第一年是校長兼撞鐘,辦公室十餘坪大,一切自己來。

為了擴展人脈及業務,他積極參加社團與商會,半年後,請了第一位員工協助工作以利專心開拓客戶。第三年業務明顯有進展,連原任職銀行的太太都到事務所幫忙。

在一切似乎邁向美好結果時,人生的巨變就此開始。2020年2月26日下午治騵還在客戶辦公室查帳,晚上太太發現他的眼睛紅紅的,但不以為意;27日起床後眼睛發紅且眼眶泛著淚水,到診所看診後,醫師懷疑結膜炎,但看到的東西越來越暗;28日早上幾乎就看不到了。家人火速送他到林口長庚掛急診,原本規劃的三天家族旅遊所帶的行李,竟然成為住院用品。

從此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原因不明,所有想得到導致眼睛病變的疾病,例如糖尿病、青光眼、遺傳……都不是;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治騵與外界的連結只剩聲音。

無邊無際的恐懼籠罩著他。

住院期間,手機像往常一樣傳來客戶的訊息,治騵壓抑自己的恐慌,請家人念客戶傳的LINE,再告知該如何回應;或者由陪伴的家人代撥電話,治騵直接跟客戶溝通。他心繫著工作,尤其3月15日要報營業稅,業務都由他親自聯絡,這下只好請太太帶筆電到醫院,逐一通知客戶,後續再由同事或太太負責申報工作——都是先應急,而彼端的客戶不知道手機的主人已經不一樣了。

太太是得力助手,陪治騵走過人生低谷。

當時辦公室的兩名同事知道老闆的狀況都非常緊張,事務所內部的確很亂,為了穩住軍心,治騵積極邀請另一位會計師加入合夥,同時請太太代為宣布——事務所如常運作,若有無法承接的業務,屆時再捨棄。

在醫院初期他還以為是短暫現象,但從醫護人員口中,約略聽出不祥的徵兆,低落無助的情緒逐漸湧上。為分散低落的心情,信仰基督教的太太,在醫院陪伴時播放聖經和詩歌,轉移他的注意力也緩和了悲觀的思緒。

他在醫院住了二十天,直到出院前,醫師才以含糊又婉轉的語氣說,「可能病毒感染,眼睛的受損不容易回復。」雖心裡有譜,但醫師的話驗證了心中所想,把他推入萬丈深淵。

他崩潰了,心情極度沮喪,尤其會計師的工作需要大量使用視力,「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感覺生命有兩股勢力正在拉扯,一是業務往上揚;一是視力往下墜。後者像重力加速度般驟降,他卻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浮木奮力爬,「我不甘心,數十年工作累積出來的成果都白費了,這些客戶都是我一步一腳印開拓來的啊!」

出院後,為了確認主治醫師所說的病況,治騵再找榮總診斷,答案與長庚一致。「我是相信科學的人,雖然有許多親朋好友關心,介紹醫師及一些有形無形的偏方,但我只是聽聽並謝謝他們,沒有求神問卜,也沒有問:『老天爺,為什麼是我?』因事情來得太快,快到連想不開的念頭都沒有,我一心一意只想快點把事務所的客戶及同事安頓好,我不能辜負他們的信賴和期待,我要趕快讓事務所回到正軌。」

出院返家後,真正的考驗才開始。他像孩子般慢慢摸索環境,而單獨在家時,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只能呆坐在沙發上,強大的無力感撲面而來,彷彿有一面牆擋在面前,他感到沮喪想哭。為了減輕家人的壓力,「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個禮拜後就向太太提出跟她一起進事務所的決定。」重返職場的治騵做了一個看似不重要卻很重要的儀式——剪頭髮,讓原本看起來頹廢的自己變得神清氣爽,也讓大家知道自己没那麼糟。

治騵重新擦亮「景騵聯合會計師事務所」的招牌。

跨出那一步後,發現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同事看到老闆回來,心中懸掛著的一顆大石頭也跟著放下。他們不敢過問眼睛的狀況,卻處處協助與配合,慢慢琢磨如何與治騵搭配服務客戶,例如客戶發LINE訊息或來電詢問問題時,同事會協助治騵了解內容,讓他們發訊息回覆或親自回電;若有客戶來訪,會陪同參與訪談,需要「看」文件時,則主動接過文件說明內容,讓治騵可以從容應對客戶問題,因此訪談時,這位所長就如正常人一般,客戶依然感受到以往的專業服務,絲毫感受不到眼睛的問題。

治騵的眼睛外觀正常,左眼完全沒有視覺,右眼在一定範圍內稍微可以聚焦移動的物品,「我不會刻意隱瞞眼睛的狀況,儘可能讓自己像正常人,以免造成無謂的困擾。」

治騵參加扶輪社春季出遊活動。

回到職場初期,治騵還不知道透過科技輔具能提升視障者的生活與自理能力。但在太太積極的詢問下,聯絡求學時代耳熟能詳的愛盲基金會和伊甸基金會,這才接受職場技能重建。

首要重點便是上LINE這堂課,因為治騵多數的客戶均用LINE溝通。在老師的建議下,他改用較為友善的iphone,當他親自發出LINE並讀取對方訊息時,「我非常感動。」他終於可以自己讀取到手機中的內容,也可以跟周圍的人互動,多美妙的一件事!

接著學電腦。求學時學的倉頡輸入法避免了視障者最常出現的同音異字,使他能運用精準的字登打word文件與回覆email及LINE。另外老師也教他上網看新聞,「我這才真正跟外界連結,知道世界及周遭發生甚麼事了。」

最後學的定向行動,他承認是最難過的一關,主要是心理障礙,因為拿起那根手杖,等於向大家宣告自己是個視障的人,「我後來想想,突然覺得可笑。我自己都無法領受別人的眼光,為何要在乎別人的反應呢?因此也就没那麼排斥拿白手杖了。」

雖然不排斥白手杖,但因平日與太太一起上下班,所以改用人導法行動,而辦公室是熟悉的環境,因此很少使用手杖。

一次,為了跟最好的同學相約到板橋吃飯,他嘗試拿白手杖單獨出門,由太太引導他上車,同學在車站接他,順利完成單獨外出行程,使他更有信心可以回復原本的生活。

LINE、電腦、手杖……這些輔具彷彿為他找回一雙翅膀。

很快的,他找回過往的工作節奏,建立自信,「我深深體會,自己只是眼睛不便而已,我的頭腦沒壞,耳朵能聽,腳能走,手能動,心能察覺,我照樣處理公事,只是需要多一點協助而已。」辦公室忙碌中流動的生氣,讓他有勇氣回到職場拚搏,在家黯然垂淚的日子只有一星期,在視障界堪稱「壯舉」。

對於自己能快速重返職場,他覺得跟事發突然,沒有時間自憐自艾有關。

話鋒一轉,他提起親人遭逢意外的歷史。「最疼愛我的爺爺、奶奶分別在我小學和專一因車禍過世;爸爸在我專五時跟朋友去釣魚,落海過世。三位最親近的家人都當場死亡,明明上學前都還打招呼,放學後他們已經不在了。瞬間的消失對我的震撼很大。」一夕間失去的視力,像潛藏在家族裡的魔咒,但在基督信仰的幫助下,治騵說:「我視無常為平常,更懂得感恩珍惜,活在當下專心做好當天的事。」

眼睛生病後他受洗成為基督徒。治騵覺得神似乎知道將發生的事,早已為他超前部署,為他的預備超乎所求所想。

在教堂,治騵找到心靈上的寧靜。

例如,在發病前因繁忙的工作找了以前同事協助查帳,没想到他竟成為治騵在無法親自處理簽證工作情況下最大的幫手;又例如,住院期間正處新冠肺炎疫情最嚴重之際,「因為疫情的關係,中華民國稅務史上第一次將5月底要完成的報稅期限延長一個月到6月底,」這次破天荒的延期助他一臂之力,靠這多出來一個月的時間,讓事務所申報工作篤定完工。他開玩笑地說,「我發病得正是時候,如果早一年,絕對開天窗。」

這兩年多以來,治騵的人生態度也有巨大轉變。以前會穿戴好的衣著給別人看,現在對物質欲望淡然處之;以前的憤恨不平出於比較與競爭,現在也沒了;他更懂得感恩,「我很感謝當時留下來共渡難關的同事以及協助我的朋友。」可喜的是夫妻有共同信仰,太太開車時車內常播放詩歌或牧師講道,正面的力量持續注入生活中,他多了溫厚與感恩,對未來有盼望,並持續接受針灸治療,因著這樣的盼望及喜樂的心,讓眼睛的回復略有進展。

太太開車到日月潭,治騵心情輕鬆,笑容燦爛。

治騵有感而發,「當你覺得自己是有缺陷的視障者,你就是;當你不覺得就不是,你怎麼表現出來別人就怎麼看你。」他即將走馬上任接社團會長,雖是四年前的承諾,但會員完全不因為他是個視障者而躊躇,並相信他可以帶領分會持續前進,也相信他激勵人心的生命故事,必定會帶來一片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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