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選】矇眼走在森林裡

文/吳銘豪(轉載自3月14日聯合報繽紛版)

我是一名弱視的視障者,在參加師資培訓課程後,成為視障老師,教導他人如何使用語音操作手機及電腦。

當今社會,看手機的時間比見家人的時間還長。人與人的關係透過各種通訊軟體及社群平台維繫,若無法操作那些軟體,朋友就會隨著視力的下降一起消失。我雖然視力模糊,對於生活上的障礙卻看得一清二楚。

視障者操作手機的方式與明眼人不同,我們是利用手指在螢幕上滑動來聽取語音報讀,在不熟悉個別App的情況下,就如同矇眼走在森林裡,不僅不知該往何處前進,更不知道踏出的每一步是否正確。

在收到第一個手機教學任務後,我原本期待的心情轉為緊張。教學是到府服務的,可要協助視障者走出森林,我得先找到他,那對我而言比教學本身還困難。在左彎右拐的巷弄內,若僅依賴語音報讀不靈光的手機導航,大概永遠也到不了,因此我必須沿路走近門牌才能看清楚。

「緣投欸,有啥物代誌?」屋內忽然傳來一位阿婆的聲音。

「喔,請問XX弄在哪?」

就這樣,我以一種旁人看來鬼鬼祟祟的行進方式接近了目的地,總覺得期間有好幾雙眼睛盯著自己的背影,目送自己離開。

到達後,了解彼此視力狀況,便開始講解如何操作手機。個案是一名全盲視障者,我的敘述對她而言就像在她面前放置一個個拼圖片,由於無法透過眼睛記錄每個畫面,她只能透過手指將一塊塊零星碎片刻印在腦中。

我重複講解在什麼位置用手指如何滑動,她滑著滑著,把眼淚滑了出來。

她說起生活的不便利、小孩的不體貼、同事的不諒解,這讓處於陌生環境的我,神經更加緊繃;我無力解決她生活裡遇到的問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旁邊默默地聆聽。

結束後,走在炙熱的馬路上,讓陽光蒸發附著於身上的負能量。

相較第一次教學的低氣壓,之後的教學相對輕鬆,或者說,對方熱情得教我有些招架不住。

個案是六十歲的先天全盲大姊,第一次碰面閒聊幾分鐘後就問:「老師,你結婚了嗎?還沒的話,可以幫你介紹女生喔。」

由於她在大企業擔任按摩師,上班會接觸到許多女生,摸得出高矮胖瘦,聽得出聲音是否甜美,聊得出個性好壞,唯一無法確定的唯有長相。不過,她說:「哎呀,反正老師你也看不清楚,管人家長怎樣。」

大姊熱愛唱歌,平時會接演出活動。在操作手機的過程裡,偶爾會聽見她哼唱一兩句聽不懂的歌詞,那輕快樂聲滲透進血液,從腳底湧上胸口、湧上大腦,捲走一切不愉快的情緒。原來,她是排灣族,那是族裡的歌謠,我請她教我幾句排灣族日常用語。

下星期適逢中秋節,她又要登台演出。

「老師,你那天來烤肉,我烤給你吃。」

「我比較想吃妳們公司妹妹烤的。」我答。

很難想像全盲者要如何將食材夾到烤肉架上,摸摸看嗎?

在各種生活困難面前、在與命運較量中,視障者是如此不堪一擊,但大姊卻不曾放棄自己,始終保持正向。雖然同樣置身黑暗森林裡,她活得光輝燦爛,也照亮了周圍景物。

對於熟悉的路線,很多人會自豪地說:「我閉著眼睛都會走!」真是如此嗎?當我們在最熟悉且最單純的家裡閉著眼睛行走,恐懼就像空氣一樣包圍著自己,更何況是外面的世界。儘管我也是視障,但慶幸的是,我目前還屬於能生存在白天與黑夜的兩棲動物。

最開始發想構圖時,想到的畫面都是老師與學生的上課狀態,但總覺得不該這麼直白,而且這樣的畫面是「可看見」且「清楚」的。思索了一陣,發現自己沒有看不見的經驗,也不知道只靠聲音要怎麼用手機。透過Youtube,得知iPhone有給視障者的「旁白」功能,就閉上眼睛體驗一下。

十幾分鐘的體驗,完全無法預測會按到什麼,光要找出回上一頁和我要的App,就已經感受到無敵不方便。最後只能張開眼睛,再花半個多小時,成功關閉旁白模式,回到我看得見的世界。

這樣短短的經歷,使我突然明白Twitter和Threads發文時,為何會有一個「替代文字」的選填欄位,因為手機無法講出圖片內容,只能由看得見的人,用文字描述圖片。而關於這張插畫,我給的替代文字是:

這是一個長方形、深沉的、混濁的手機螢幕,上面有擦痕、指紋,還有一些橫著的對話框,看不到任何圖樣、App的名字。這些對話框都指向那些指紋,但是畫框的內容是什麼?上面沒有寫任何文字,或許要再次用手指按到那一個位置,讓語音開口,才知道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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