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英

圖/吳政陵提供

那天，高雄盲人重建院幫吳政陵叫的復康巴士出點狀況，改叫排班計程車。由於生意清淡，司機情緒欠佳，說話口氣不好。政陵主動開口聊天，司機感受到他友善的態度，慢慢地解開心房，一邊開車一邊發洩情緒，「我非常無奈，要不是為了小孩，早就自殘了……」政陵開導他，「你不要氣餒，請用後照鏡看看我，我是一個瞎子，斷掉一條腿，如果你感到人生不如意，請記住我的樣子。」他走下計程車，一手撐助行器、一手持白手杖，緩步慢行。

55年次的吳政陵自退伍後就投入旅遊業，近四十年的職場生涯，做得風生水起，是號人物。他曾開旅行社，在泰國住過一陣子，懂一半泰語，後來租一台黑頭福斯獨自接案，客人涵蓋兩岸政商名流和影視明星。

某年，他接到一個分批去泰國的大團，從開始到結束約一年。那一陣子他經常往返台灣與泰國間，忙碌的工作出現兩大異常現象，一是體重驟降，二是常常口渴，當時他不以為意；其中一團帶到小港機場櫃檯時，政陵突然昏迷倒地，送到醫院檢查，這才得知罹患先天性糖尿病。

出院後繼續帶團。「我帶團累積的人數多到好幾個足球場，」他回憶帶團經驗，隨口說了幾個故事。

有一次客人指定他開車到機場某地，那不是一般車子可到之處，沒想到該單位確認他的車牌號碼，閘口馬上打開，那一團的客人馬上吸引媒體爭相報導。

大家熟悉的「高鐵假期」一直是旅遊的熱銷商品，客人搭高鐵下車後，後端服務由他安排，包括觀光、美食、住宿……整套行程。

他帶團都事先做功課。有一次得知客人喜歡吃揚州醋，他備妥帶進餐廳，對方很訝異，「你怎麼連我喜歡哪個牌子都知道？」一傳十，十傳百，政陵的客人應接不暇。「我的原則是顧客至上、投其所好，每一團我都調整自己的心態到剛出道的那份精神。」

不過他忽略糖尿病的後遺症，包括視網膜病變、腦中風、足部潰瘍……併發症可怕之處在於，一旦發生，都不可逆。

2016年，他開車在路上，突然感覺眼前出現一片白霧，他緊急煞車在路邊停下來。那種幻影經常出現，視力模糊不清，光覺慢慢變暗，廣角萎縮，焦距越來越不準。

他當車導，開車攸關客人安全，他不得不停下來。

後來在一次提行李時擦傷右腳踝，起初只是破皮，但小傷口不但潰爛，面積也不斷擴大，最後只好截肢。

視障加上肢障，讓他徹底離開旅遊界。那是2016年年底，他剛過半百。原本他寬廣的世界退縮到只能待在家裡。

視力變化的速度超過想像，前三個月稍微慢一點，後三個月急遽下降，「早上看到的跟晚上已經不一樣了；昨天看到的又跟今天不一樣，眼前的字小到必須用放大鏡，直到完全模糊。」

全部看不見的那一天早上，他坐在家中的馬桶，擦完屁股沒起來，「我就在想，看不見的人怎麼知道擦得乾不乾淨？難道他們用聞的嗎？」

半個鐘頭後，他無助又沮喪地起身準備刷牙，但忘了失去右腿，他又回坐回馬桶，擠牙刷時，一坨掉在地板上，「我很想哭，這麼簡單的動作我都做不了，難道我每天都要過這種日子嗎？」

自殺的念頭如影隨形。但想到與他相依為命的父親，馬上踩煞車，「我不能讓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很懊惱，窩在床上一個多禮拜，很多朋友打電話關心他，但不是被他不小心按到拒絕鍵，就是按到飛航模式；他像孩子般，不吃不喝鬧情緒，年邁的父親懇求他振作。

吳政陵有個朋友認識住在高雄同是失明的朱正國，失明前生意做得不錯，在南部小有名氣。透過共同友人介紹，正國到他家探望。他講話簡單直白：「你左轉是輕生，右轉是重生，你現在走到一個T之路，你選擇什麼？」

他繼續問，「你輕生容易嗎？」的確失敗了，「你選重生就好啦！」怎麼重生？「只要你願意就有單位協助你。」政陵說，「我很感激他，朱正國是我的盲界前輩。」

某日，伊甸基金會登門拜訪，希望協助他，包括生活重建、信心重建、工作職能重建……政陵回：「我不用工作，但需要其他重建。」

盲人之路從定向行動開始。但他跟其他視障者不一樣的是缺一隻腿，重心不穩，每天走每天摔，但他每天練習，終於可以勇敢走出門；此外，重建院為他安排上電腦與手機課。因為工作關係，他以前是重度使用者，失明那段期間幾乎與外界失聯，學會手機課，終於和以前的朋友重新連線了。

學會手機使他的生活自理更趨完整。他可以叫外賣、預約復康巴士、使用各種app……他的LINE群組最多高達16個，各群組代表各個不同領域的朋友和特色，他的生活變得不一樣了。

曾有人問，「你身上有視障和肢障兩項障礙，會怨天尤人，覺得老天爺對你不公平嗎？」他在一個團體分享心路歷程，「我安住其心，主要是轉念。剛開始有一小段時間走不出去，後來轉個念頭想，我只是某器官故障而已，我這麼一想就放下了。」這幾年他學吹薩克斯風，使用閱讀軟體竟然讀了八百多本書。「我以前挑食，只讀旅遊書，現在各種領域的書都讀；禮拜二、五都有讀書會，現在很忙。」

他在一個視障團體中聽到一位女孩失明後，自暴自棄自殘的故事，除了身體缺陷她得不到父愛，想跟爸爸說很多話，但爸爸沒理她。

政陵聽了很心疼，當他得知女孩的爸爸與他同齡，他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我當你爸爸，把想對爸爸說的話跟我說。」女孩果真託一位志工寫信給他，當這位志工念出女孩寫的內容給政陵聽時，三人哭成一團。

政陵告訴女孩，「不管你的人生遇到什麼困境，一定要先愛惜自己，然後勇敢接受治療，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女孩點頭表示願意接受他的建議。他在駔以長者的身分說，「當你想要得到擁抱時，不用出聲，面對人群把雙手展開，就會有人投懷送抱，千萬別怕丟臉。」

對於「陪伴」，政陵有一番獨特的見解。他說，「當一個人掉進沙坑裡，如果你真的想幫忙，不是把他拉起，而是跳下去，陪他坐下來。」女孩知道，有一個像爸爸的長輩願意陪伴她，一股暖意油然而升。

過年前他買了二十盆花，有人問，「你看不到，幹嘛買花？」政陵說，「這些花是讓鄰居欣賞的，他們都對我很好，我想把芬芳帶給他們。」所有外在表現的行為都是內心的投射。他指出，醫師宣布可以停藥了，以前體檢都是滿江紅，現在全回到標準值。他歷經多年的生活重建，生活已步上正軌。

朋友問，「還會想重操舊業嗎？」

他笑答，曾想辦視障旅遊，只是沒付諸實行。台灣有些景點適合視障者，他特別推薦花蓮的七星潭。在那兒聆聽海浪翻湧，一波又一波的聲音，十分悅耳；在明眼人的協助下赤腳踩在岸邊，清涼療癒；還有特殊的鵝卵石，可滿足視障者的聽覺和觸覺的雙重感受。

他透露經常做夢，夢中縈繞的都是帶團旅遊的歡樂情景，例如夢到搭某家飛機、某個景點，某輛遊覽車上……有一次還夢到睡過頭，差點就錯過帶客人看日出的時間……猛然醒來，「咦，我到底在哪裡？」原來在床上，一種「夢醒時分」的反差。

坐在床上的心情反而多了一份寧靜，因為張開眼睛看不到東西，但他做的夢都是彩色的；夢境有觸覺、有聲音、有嗅覺，色彩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