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英

圖/吳美賢提供

去年王俊傑拿下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獎」，在他背後默默付出的經紀人吳美賢，功不可沒。

這位幕後英雄是視障者也是音樂人。

談自己的音樂路，她先談姊姊。兩人都是基因突變染色體缺乏導致視障、都念啟明學校、都喜歡音樂……姊姊彈琵琶，美賢考上文化大學中國音樂學系則選形狀像琵琶縮小版的柳琴。

它的音色乍聽之下會錯以為古箏，其實更像曼陀林。柳琴雖是冷門樂器，但因辨識度高，在大型國樂團常出現；此外，學柳琴所花時間比琵琶短，美賢渴望上台表演，勤於練習，2001年曾參加視障音樂節國樂比賽，以獨奏柳琴奪得青少年組第一名，獲邀至城市舞台演出。

大一那年，她跟學長搭檔街藝表演，向當時在淡水有一台大型音響設備的王俊傑租器材，兩人因此結緣。其中一次表演因圍觀人數眾多上了媒體，系上一位很兇的老師難得露出笑容，對著美賢說：「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大事嗎？」

即便幹了大事，但即將畢業的她仍對前途感到茫然。美賢評估自己容易緊張的性格不適合當演奏家，大型樂團需要視譜的門檻進不去，視障圈很小，視障音樂圈更小，雖被中華汽車進用，但在所屬的妙音樂集國樂團領的只是基本工資，她希望有一份正職的工作。

畢業前她先到身心障礙者藝文推廣協會擔任志工，秘書長朱萬花囑託同仁盡量教導她行政庶務，同年適逢王俊傑跟視障友人成立的馬拉音樂唱片公司缺行政人員，俊傑選了「一張白紙」的美賢，問她願不願意接受挑戰？

然而，美賢沒有任何工作經驗，連影印機都不會用，進去不到一個月，視障音樂人張林峰要出專輯，她得帶旗下歌手上通告、辦記者會、寫新聞稿……她通通不會，只好邊做邊學，在膽戰心驚中度過適應期。「我記得人生的第一篇新聞稿，從下午兩點寫到晚上十一點，才去吃晚飯並趕夜車回家。」馬拉音樂草創期只有三人，美賢視力最好，包辦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務。

然而行政人員並不是她的夢想。美賢從小立志成為優秀的配音員，或者用聲音賺錢的工作者。為了圓夢，她跟老闆們商量，「我早上進公司，下午上配音班，你們付我半薪就好。」

不過當配音員對弱視的她也很吃力，她無法對嘴看稿，最後雖然無法如願當配音員，但專業的配音訓練奠定她往後的主持基礎。

當時朱萬花曾負責一個月30場的反毒宣導活動，提攜後進的她提供一半的場次給美賢，還因無法出席福建的歌唱表演也把機會讓給她，畢業三年內美賢便累積豐富的主持經驗。2012復興電台發起天使DJ圓夢計畫徵招身障廣播員，口條清晰的美賢一考就中，從單集剪接五六個小時到駕輕就熟，一晃眼主持生涯已超過十年。

馬拉音樂關切本土音樂，出了不少好專輯，2009至2010年甚至舉辦過多場蔡振南老師說唱台灣歌的巡迴演唱會，美賢擔負宣傳、票務與總務，打理上百萬的票款，另一位音樂人同事負責舞台設計與執行製作，小公司展現無限的能量。無奈音樂人不擅於經營，製作叫好不叫座，在其餘股東紛紛淡出經營後，獨撐的俊傑於2016年放下了十年的唱片公司負責人重擔。

那時的俊傑負債數百萬，意志消沉，但度過一段低潮後，仍打起精神問美賢，是否願意繼續打拼，甚至擔任他的經紀人？

美賢說：「感覺這個人看懂我的價值，我有被需要的感覺。」美賢職場生涯所有的訓練和成長都是跟俊傑合作建立起來的，包括進入黑暗對話的黑視力樂坊，「當他需要我時，我很難拒絕。」另一方面，她不甘於俊傑的才華始終沒有大鳴大放。她憶起某次回家出火車站時，看到蕭煌奇簽唱會觀眾大排長龍，心想：「王俊傑這麼有能力，怎麼只有這樣而已；總有一天，我也要讓他出現這種場景。」

美賢稱俊傑「老闆」，但俊傑希望彼此是「夥伴」。事實上，兩人是互補又相似的夥伴。

俊傑有創意，美賢有執行力，很多合作案得結合創意與執行力才能完成。美賢溫和婉約，俊傑做事有稜有角，如果合作方與俊傑意見矛盾，美賢則以柔軟的態度跟對方疏通，讓事情更順利進行。

不過，兩人都不愛應酬。美賢謙稱自己並不具備成功經紀人的條件，例如跟俊傑出席飯局，不會創造點頭之交或跟他人連結的關係；然而，很多音樂人的機會都是在那些飯局中成立的，這個性在音樂經營上很吃虧。幸好，除了合作單位，俊傑也不愛飯局。這幾年他們雖然沒有積極開發市場，卻鞏固跟舊客戶之間的關係。

兩人私下的相處則是另一番風景。好的一面是，俊傑是個很有想法的歌手，不太容易聽進別人的意見，卻聽得進美賢的意見，光這一點，美賢覺得跟俊傑合作有未來性。壞的一面可能因為老戰友，雙方習慣直來直往。美賢可以安撫任何人的情緒卻不想安撫俊傑的情緒；俊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管理好自己的IQ，卻不會在她面前管理好自己的情商。

例如在應變較多的婚宴和選舉場合，只要美賢稍露一絲不安，俊傑就生氣，「妳為什麼不能從容一點？」美賢也不甘示弱回擊，雙方對話劍拔弩張。不過俊傑有個優點——今日事，今日畢，不記隔夜仇。每次的爭執都在因彼此態度不佳而抱歉或承諾會更加努力的氣氛中，畫下句點。

美賢說，「這種關係跟經營婚姻很像，我們都可以用對方的優點包容缺點，因為大家都不完美，只要對方收到彼此的誠意就足夠，因為我們是坐在同一艘船上的人。」其實這種吵不散，分不開，才是真正的夥伴。

美賢跟俊傑合作18年，從王俊傑默默無聞到成為金曲獎台語歌王，這位背後默默付出的經紀人總算熬出頭，漫長歲月歷經多少磨難，只有她自己懂。談起金曲獎前後的差異，美賢指出，以往歌手的牌價常常有行無市，客戶斤斤計較，金曲獎之後竟談出當初認為遙不可及的價碼。

在外人眼中王俊傑的身價因水漲船高，美賢則更審慎評估各單位的邀約。她和俊傑都有共識：我們只是拿到了更多名氣的入場券而已，還有很多努力空間。

對於因金曲獎而接觸的新廠商，美賢會善盡職責讓對方了解俊傑的資歷，告訴對方俊傑的特色，並且有信心說服對方，「王俊傑絕對值得你付出的價格。」此外，她也會確認對方是否知道王俊傑的價值，還是因為請不起蕭煌奇退而求其次請王俊傑；對於小心翼翼詢問俊傑價格的舊客戶，美賢強調大家還是好朋友，只是俊傑的價碼的確調高了些，希望對方跟合作單位爭取，她會努力成案。

各方的邀約也讓他們有特殊的「趕場」體驗。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去年的選舉行程。表定時間是當天下午3點15到20在台中場上台，接著搭3點40分的高鐵去屏東，而台中場離高鐵站只有5分鐘車程，但3點20分前一組的人還在台上滔滔不絕，他們快急瘋了，還好對方講到22分，接著俊傑上台，這段期間美賢已叫妥計程車，把俊傑所有的東西都背在身上，27分俊傑一下台，兩人馬上往外衝，32分上計程車，36分到高鐵，剛好趕上41分開的高鐵。坐定位，兩人氣喘吁吁，直呼「好險好險」，這過程分秒必爭，簡直是搏命演出。

美賢現在的身分是「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獎」的「經紀人」，會不會再與其他對象合作？她說，可以有片面的合作，但現階段除了王俊傑，她不會再掛其他歌手的經紀人，因為這會影響她對王俊傑的付出，也無法給予對方最完整的心力。在她心目中，「經紀人」是神聖的頭銜，不應該輕易使用。

熱愛表演的美賢具備歌唱、演奏功力，也擔任大型活動主持人，可是大部分時間卻隱身幕後，讓歌手在台上發光發熱，回首來時路，「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會覺得可惜嗎？」

她說，過去每年有國樂團公演，參加的黑視力樂坊每季也都有上台展現歌喉的機會，她找到一種看起來很累，卻可兼顧興趣的工作，她在這兩種完全不同的頻道勝任愉快，「我覺得自己的職場生涯平衡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