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後的奇幻世界】老神仙
文/李志傑
初春的氣候依然冷峻得難以忍受,跳上電車到中央車站,穿過西班牙廣場往舊區還得走一段路。城裡視網膜色素變性協會收到一份英文宣傳單,我和其他病友都好奇想去看看。那是一個日本商人到中國治病的心路歷程,小冊子描述了他如何在一所中醫大學附屬醫院遇見一位老神醫,奇蹟似的恢復了部份視力。半年後丟下輪椅捐了兩部救護車,自己跳上飛機的故事。
那晚我半信半疑寫了電郵給大陸的夏教授,一個月後經他的諮詢與安排,我在一個毛毛細雨的清晨,經香港飛抵長沙。生平第一次踏上神州大陸,未料才步出機場就領略了那股瘴癘之氣。那是與歐洲大陸截然不同的氣候,一種令人窒息的悶熱,幾乎讓人無法呼吸,難怪它被列入了中國四大火爐之一。黑頭車順利穿過院區,最後繞進一座安靜的小院。護士長帶著一群同仁已等候多時,一張張友善的笑臉下,是過膝的直筒大白掛、前襟開扣、頭頂圓圓小白帽,這種打扮好像在什麼蘇聯間諜片裡見過,與我所認知的制服相差甚遠,不過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那是上世紀50年代粉牆黛瓦的中式小樓,迎面一座月牙拱門,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遮住了小院的暑氣,樹蔭下正是病友們每晚乘涼聊天的好去處。護士工作站左側為廚房、食堂,右側到底爬上3樓就是我的單人病房。
進門左邊有個小客廳,另一邊是臥房兼治療室,還有令當地人視為奢侈的小衛浴。乳白的牆壁剛粉刷過,但老舊地磚卻掩不住歲月的痕跡,簡單小沙發與茶几玻璃板都鋪著鉤織的小花布,茶盤擺放著一隻花綠軟木塞熱水瓶,兩個小蓋磁杯和一個玻璃煙灰缸,原木邊框的紗窗紗門,尚未來得及油漆。面對這臨時的家,突然我有種穿越了時空的感覺。
次日院方安排了一個特別的門診。車子離開醫院駛往郊區,穿過交錯的阡陌農田,在一座古樸的大宅前停妥,屋前有穿著藍布掛的婦人談笑風生剝著木盆的筊白筍,幾個追逐的孩子在一旁嬉鬧,原來這是退休的張老醫師的住所,這回打破慣例特別出面為我看診。清瘦的臉龐,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眼,長長銀髮在腦後挽了環髻。奇高的身材,坐著也比眾人高出一截,頗有武俠小說裡老神仙的韻味。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時重時輕游走、扣動,一番望、聞、聽、切。好半天功夫,才一手捻著白山羊鬍,喃喃的用湖南土話吩咐了耳邊的助手。他就是名揚四海鼎鼎大名專治視網膜病變的名醫。
熱誠的團隊成員希望我不論過程有多苦,務必要堅持,一定有改善的機會。我們依據老中醫的指示,一早從中藥湯水開始,接著是苦不堪言的針灸與推拿,傍晚再來一段渾身大汗的太極拳,睡前仍是苦澀的藥湯。團隊毫不鬆懈,緊鑼密鼓的督促與鼓勵,就如同親密的戰友,陪著我一起並肩作戰。雖然感覺眼睛不再如以往的酸澀,身體也有一種脫胎換骨似的通暢。但日子久了,人就倦了,倦了中藥湯水、倦了千篇一律的藥膳。我想出去,我想家,我存著一絲僥倖的心理,帶了三個月的中藥在默默祝福中離開了。
之後在來信得知小樓未能抵住改建的洪流而拆除。接著最令人難過的是張老先生突然的離世。
偶爾在某個揮汗如雨的午後,我還是會想起那粉牆黛瓦的小樓,想念那充滿人情味的小院。無奈故人已去,人事全非,只是不知那兩株大樹可依然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