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蝦．感受．生活】蛇行女俠──不畏多障樂觀獨立
文/曾喬慧
「有一回與前男友夜間外出，因為速度快了些加上路不熟，一個霎那我整個人撞牆，門牙掉了一顆。再又一個朦朧清晨電話鈴響，我一時忘記自己是有瑕疵的人，秒速下床跑去接聽，不消說又是大滿貫撞牆，另一顆門牙也斷了。」
此等「撞」況，我光用想的就感到劇烈慘痛，但她言語中毫無悲情，態度直爽，一副那也沒什麼的英雌氣概。我試探性地問：「稱妳為蛇行女俠哦？」她絲毫不覺被侵犯：「沒問題！」
這位女俠除了聽力障礙，左眼裸視0.1，右眼0.05，戴上眼鏡可以矯正到0.3、0.4；比較特別的是，運動神經受傷，平衡機能障礙，肌肉運用經常失控，走路時不經意呈現S形，猶如酒醉。
上述缺陷都是後天性的。出生台中市東海大學附近，就讀東大附幼，展現些許舞蹈天分，曾上台表演。小學一、二年級因戶籍學區關係住在外婆家，小小心靈就萌發出獨立自主的傾向。小三時搬回家，在父親輔導數學下成績突飛猛進，名列前茅；其他才藝也出類拔萃，學校田徑隊和樂隊都軋上一角，鋼琴表現格外傲人，是台中市中興堂演出「中日兒童創作曲發表會」一員，畢業成果發表會上更是出盡風頭！
好個天之驕女，文武雙全，我能想像光圈一圈又一圈閃閃發亮。「其實我一度因為品學兼優，漸漸步入心高氣傲的陷阱而不自知，好在這時剛好被壞學生霸凌，才沒讓我不斷落入狂妄自大的深淵。」
上了國中第一個中秋節，她在家練琴、溫書，傍晚時分放風下樓玩耍，與弟弟拿起門口的破傘嬉戲，不慎！傘骨刺入她右眼深達15公分！血流遍身，當場昏迷。
15公分哪！足可貫穿頭顱的長度！
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推車上，插著氧氣管，媽媽在一旁哭泣。傷心無措中不知等了多久，這間離家最近的醫院表示，電腦斷層機在熱機後又當機了，必須轉院。轉院過程中她因體力不支睡著。再度醒來則是加護病房中，雖有意識，但無知覺，身上插滿鼻胃管、尿管及氧氣管，無法言語，難以與外界溝通。
一禮拜後出加護病房，轉院到離爸媽工作較近的台中醫院，治療加復健，長達三個多月。「起初我像沒了骨頭的水母，連坐起來都要爸、媽、外婆三個人扶，慢慢進步到在床上爬行，再來是學吃飯、練習站、練習倒退走、再來是往前走……一切過去連想都不用想就可完成的動作，全部重新開始。」
遺憾的是，復健效果有限，沒能百分百回到從前，全身骨肉的細部動作，包括彈鋼琴──就此絕別！曾是那麼靈巧飛躍的纖指，那麼昂揚光采的小明星啊！身心之愴，夢想之毁，不必追問也能領略一二。
休學一年後，爸爸攙扶著她回校報到。此時的視力除了減退，而且影像重疊，比如別人看書十行，她看來二十行。老師一度懷疑又擔心她承受不了升學壓力，可年少女孩強大的好勝心拌上一抹愛現求好的情，硬是將成績保持前段，沒讓父母師長失望。
補註一下，她的聽障是小時候被球打到左耳造成的，與傘骨事件無關，上課聽講還ok，較遠、較小的聲音就不行，她覺得嚴重影響交友及生活：「試想，大夥談著笑著什麼妳都不知道，融不入群體，是不是會受到排擠呢？」（隔閡感，孤立，我想這方面我比她更是千百深層的有感，按三個「大心」！）
國中畢業，進入男女合班的高職，有兩位貴人她始終感激不忘。一是班上的輔導股長很照顧她，其活潑大方的性情也浸染上她；二是輔導老師，經常發個輔通知單，讓她可以光明正大蹺課，溜到輔導室聊天打屁。「說真的，相當感謝這位輔導老師！中途身障者內心是非常自卑，沒有自信的，突如其來身體機能的轉變、家中角色的位移、忽然間需要承受社會的異樣眼光，內心就像一條打了一個又一個死結、糾結成一團一團的繩子，很彷徨，解不開，過程中還會變得更亂、更糟。不知道老師用了什麼方法教我，聊天之中讓我自己慢慢解開自己心中的結。」
釋放心結，考上靜宜大學資訊管理系，馳騁更多更廣的適應與學習。未料，23歲那年爸爸因病去世，又幾年媽媽也罹病往生！甫踏入社會的多障女孩就此崩潰嗎？沒有。已經發生的、無法挽回的，坦然接受吧。女孩逐漸蛻變為女俠，勇闖江湖。
她看待自己如常人，參加網頁設計等相關職訓，再以一年時間準備公職考，可惜落榜。巧的是，之前的職訓中心來打招呼，有意聘請她為講師（可見她受訓表現出色）。「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相當喜歡這份講師工作，但這只是兼職性質，薪水不足以養活自己，硬撐了四年八個月，直到這家中心因經費不足關門結束。」
「後來決定北上發展，因為當時台中的交通實在不適合我這個多障者。過程中曾經試圖找程式設計的工作，卻因為腦神經曾受傷，寫程式需要的思考邏輯不夠清晰與快速而遭到拒絕。」不間斷選課充電，不放棄應徵機會，一次又一次……女俠目前住永和朋友家，從事一份約聘工作，上班是先搭公車至捷運站，轉乘捷運至市政府站，再走地下連通道前往市府辦公室，辦理市長的喜喪用件，電子輓聯申請、其他副市長電子輓聯申請，紙本慰問信函寄送，年節市長送禮、春聯寄送，新年賀卡寄送等相業務。
看起來平常上班族，實則每一步都踏出勇敢，甚至冒險。肌肉不聽使換，S來S去，一個失衡往往整個人趴下去，四肢著地下不顧旁眾異樣眼光，極力協調身體爬起來……一路上蹎蹼幾何？有多痛？蛇行女俠的手掌心摩蹭出厚皮，刻劃著她的毅力與實力，我感佩地以她的人生觀做為本文句點：
「人生應當有自己的追求，這才是完整的。雖然自己目前有著相當多的障礙，雖然做得慢，但我有一輩子可以去完成，不論做多做少，只要今天比昨天進步一些，就算是沒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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