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宛貞

肺部手術之後，離開加護病房的第一夜，我像是靈魂被掏空似地躺在病床上。我張著僅有光影能映入眼簾的迷濛雙眼，身體因插著引流管而難以翻側，久久無法成眠。我害怕器官手術後的黑暗未來，也恐懼沉睡後的一覺不醒。漸漸地，我那充滿晦暗的思想，籠罩了我的意識，我的身體因而起了作用。

剎那間，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我的每一個肺泡都像是被桎梏在密室且脹紅了臉的擬人化植物，她們的手在空氣中奮力揮舞，彷彿極力掙扎地想要抓住氧氣。我大口喘氣，然而，越是想再多吸一口空氣，就越是讓過度換氣的狀況加劇。我明知其他健全的肺葉在短時間內無法完全發揮代償功能，我也深知空氣稀薄的感覺只是暫時的過渡期。但是，我的頭腦已無法維持清明的思維，我沒辦法說服我的情緒，我只能失控地讓心臟繼續劇烈地跳動著，呼吸也似失去節奏地亂了調，我整個人有一種即將窒息的恐慌與焦慮。

我無助地按下緊急求助鈴，護理師問我發生什麼事。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快喘不過氣了。」護理師鎮定地幫我量測身體各項數值，她以專業的口吻告訴我：「妳的血壓跟血氧濃度都是正常的，妳不可能會呼吸不過來。」我不死心地追問：「我會不會是恐慌發作呢？」護理師反問我：「妳有被醫師確診是恐慌症嗎？妳怎麼會知道妳現在這樣就是恐慌發作呢？」我靜默了。

從事輔導工作的我，在片刻間憶起曾有一位個案首次恐慌發作的場景。當時，個案的好友引導視障的我去找個案，我發覺他不斷因哭泣而抽搐、全身發抖地踡縮在儲物室的牆角。「老師，她突然變成這樣，我也很害怕，怎麼辦呢？」我的視力還有微弱的光影，那時，我一邊以溫柔而堅定地語調安撫個案，一邊緩緩地靠近。我悄聲地蹲下，輕輕地碰觸他的肩膀，試圖傳達穩定的力量來協助他緩和焦慮情緒。個案慌亂地急喘，止不住地啜泣，他的哭聲會隨著吸不到氣而發出「he」的尾音，身體則散發出一種詭譎的樣態，恍如被一股莫名又強大的力量逼到牆角。從外觀看來，更像是一個想把自己擠塞進牆裡的無助孩子。我耐心地帶領他深沉地呼與吸，透過慢慢吸氣、慢慢吐氣，讓他逐漸找回內在的安定力量。

賽斯觀點曾提及，物質實相世界裡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是線性發展的；然而，在內我意識層面，過去、現在與未來卻同時存在。

現在，那一個過去曾安撫個案的我，同時也正撫慰著躺在病床上恐慌的我自己。我擁抱禁錮在肺泡裡的那些擬人化植物，我拉起她們的小手，一起好好的活在當下。我看見個案的勇敢，也看見自己的勇氣，我們一起在廣闊的現在好好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