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宛貞

端午節翌日清晨，空氣中彷彿彌漫著一股沉重的低氣壓，炙熱陽光摻雜著恍如將沸騰的水氣，悶悶的，令人反射性地昇起一種幾近窒息的躁熱感。然而，校園裡，樹枝頭的鳥兒喜悅、輕快地交織合鳴著，吟唱一段生命交會時所綻放出愛與勇氣的光亮。

校護打電話給任職於輔導室的我，語氣中透露出一絲絲緊張，但仍掩藏不住滿滿的關懷。校護在電話中悄聲地對我說：「王小美同學現在在我這裡，她說她昨天已經哭了一整個晚上。妳現在方便嗎？她說她認識妳，我帶她過去找妳聊一聊，好嗎？」

在我的印象裡，王小美是一個體貼、懂事的好孩子，她常參加輔導室舉辦的各項講座、小團體、工作坊等活動，有時也會在活動中主動幫忙。王小美的導師知道她常跑輔導室，曾請我特別留意並關懷王小美的狀況。那時的我的確默默觀察了一陣子，但我感受不到王小美有任何明顯的異樣，只隱約覺得她似乎比一般人更需要被關心與被肯定，可是，王小美卻始終和每一個人保持某種難以名狀的人際疏離。王小美說話的聲音總是幽幽地，句子有時會呈現失序的緩慢節奏，尾音還會拉長，用一種奇怪的、詭異卻又優雅的方式，顯現出王小美對他人所述語句的不解。

校護繼續對電話這一端的我說：「王小美說沒有爸媽，大家都快樂回家過節，只有她孤單一人留在學校宿舍。我已經先安撫她了，她說她喘不過氣、頭痛，好像有點感冒……」於是，王小美被校護帶至輔導室。身為社工師的我，此時才終於有機會突破王小美那道隱而不見的人際心牆，我開始深入了解王小美的家庭背景與成長經驗，協助王小美與心理師進行每週固定一次的諮商輔導。王小美正式成了我個管的個案。

王小美是非婚生子女，體弱多病的母親早逝後，父親也因意外車禍而離世，所以，王小美自小在孤兒院長大。這一次的端午節，引發王小美沉潛在內心深處壓抑已久的焦慮與不安，這股力量讓王小美無法自拔地陷入被遺棄的巨大漩渦裡。端午節成為王小美生命中光明正向與黑暗負向的分水嶺，從那一日起，王小美逐漸脫離生活常軌，宛若失速的列車，偏離軌道後卻又不知該開往何處。王小美變得不像原來的王小美，她呈現退縮、沮喪、無力、無助，凡事提不起勁，也逐漸沒去上課。經醫師診斷，王小美患有憂鬱症、情感性疾患、焦慮症等症狀。

我為王小美每況愈下的處境感到不捨。當王小美狀況稍微穩定時，王小美會努力爬出禁錮住她靈魂的那口深井，掙扎地在井口伸手求援，彷彿一邊揮手一邊對著我大叫：「老師，救我！」當王小美狀況不穩時，王小美似乎桎梏在暗不見底的深淵中，不斷地吶喊，傳來陣陣回音：「老師，不要理我，我沒救了！」

我有時會在王小美冗長而毫無斷句的自我敘說中，禁不住地憶起多年前那個因腦瘤壓迫視覺神經而導致視覺障礙的自己。我也曾因中途失明而萬念俱灰，也曾因腦瘤復發而不斷浮現了絕殘生的念頭。然而，在我生命最困頓的時候，學校的師長引領我看見生命的愛與希望，讓我能更有勇氣地面對我人生的挑戰。因此，當我有機會重返職場，投入輔導工作，傳承這一份俱足勇氣的愛、延續充滿祝福的希望，遂成為我的人生使命。

當王小美因精神耗弱、萌生去意而不慎發生車禍時，我持續與醫院溝通王小美的病況，希望能聯結學校、社福資源的力量，幫助無依無靠的王小美得到最佳的醫療照護。

我還記得在王小美車禍前，我與王小美最後一次會談的場景。那時的王小美在我面前癱軟無力地坐著，王小美用氣音說：「我覺得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我也沒有辦法控制住自我傷害的衝動，你們都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讓你們擔心……」然後，王小美喃喃自語，重覆地叨唸著：「我不好，我不好……」那時，我心疼、同理且真摯地對王小美說：「在我心中，妳是好好的，在宇宙一切萬有的心中，妳也是被恩寵的，我們每個人都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王小美沈默了許久，後來，王小美抬起原本深埋在自己雙手裡的臉龐，直愣愣地望著我，我的雙眼雖然看不清楚，但在那一刻，我卻強烈地感受到王小美瀕臨絕望的眼神裡，頓時閃爍出一絲希望的光芒。我接著對王小美說：「我相信妳一定有能力渡過這個難關，請妳也一定要相信妳自己。」我努力發揮社會工作的「使能者」概念，協助個案相信自己是有能力面對自己的問題的。雖然我不知道何時能發芽，但我盡力地在王小美的心靈領土播下愛與勇氣的種子。王小美哽咽地問我：「老師，為什麼要對我好？我值得嗎？我只是一個沒人要的小孩。」

當年，在我人生墜入黑暗谷底時，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那一顆冰冷的心感受不到任何希望的溫度。而學校師長的愛，給了我溫暖的力量，我永難忘懷，師長曾問我：「妳有沒有想過，視障是上帝給妳的禮物，祂希望妳能幫助更多需要被幫助的人？」因著這份永不放棄的愛與希望，我勇敢且感恩地一路走到現在。我繼續用溫柔的聲調對王小美說：「我們全部的人都不會放棄妳，請妳不要放棄妳自己，我們一起努力度過這個生命的難關。」我繼續對王小美說：「王小美，加油，妳有沒有想過，妳這個走過人生陰霾的經歷，或許能幫助更多和妳有相同境遇的人！」

德雷莎修女曾說：「我們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做什麼偉大的事情，可是，我們可以帶著偉大的愛做一些小事。」我帶著這份愛，傳遞我視障生命的勇氣與熱情，用心為王小美的未來點燃希望之光。

王小美因車禍傷及下半身而暫需休學進行復健療養，面對這個生命中的重創，王小美竟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以堅定的語氣告訴我：「老師，請放心，我會努力復健，我會好起來的。」

我掛心王小美可能因此而癱瘓的下半身，以及王小美之前的身心症狀是否好轉，於是，我叮嚀她：「妳有聽醫生的話嗎？晚上還會睡不著嗎？有沒有需要請醫院幫忙讓身心科醫師會診呢？」王小美用久違了的笑聲回應我，並說：「老師，我覺得端午節到現在的日子好像是一場夢，我現在已經平靜許多，每天都會給自己祝福禱告喔！我會勇敢，也有信心，我一定會加油做好復健，希望再過不久就可以重回學校上課喔！」王小美還說：「對了，我希望以後我也能跟老師一樣去幫助別人。」語畢，我忍不住用手揩了揩眼角滴落的淚水，這是充滿喜樂的淚光，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微揚了。

我的雙眸或許看不見世上萬物，但我的心靈之眼卻覺察到世間的愛、勇氣與希望，更看見王小美生命中重新燃起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