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喬慧

不管發自障友或健全者，無論是書報媒體或身周言談，一旦有人大吐苦水——沒有好工作、操勞死、做白工、薪水少、養家難等等，怨這嘆那的，友人一串反差性極大的言詞就會在我心中油然而升：「每個人都有生活壓力，放輕鬆就好啦，我從來都不會覺得很苦。我們是來體驗人生的，阿不然我聽力一直在退步，又要面對工作，不發經神病才怪。」

我這位龍蝦朋友，在此稱為「拼命阿郎」吧，因為他深具衝鋒陷陣肯拼實幹的個性，經常奔波趕場，身兼數份按摩工作，衣食起居不單單自我安適而已，並且供養父母，拉拔兩個兒子長大（一個是職業軍人、一個大二了，皆健全無恙），去年初還實現心願買下自己的房子。

同為重度雙障邊緣人，我相當佩服他，全方位承擔三代六口一切生活所需。如果你也是經濟上的自耕農，如果你也有兒女，相信也能體會那背後多少風雨血汗！他倒是颯爽：「都一樣啦，身障也要過日子啊，不能悲情看待自己，該做的就義無反顧。」

拼命阿郎襁褓時期失明，差不多等於先天性全盲，高中時候聽力開始減退。台中啟明學校畢業後，經朋友介紹進入傳統按摩院工作。十數年下來由於就業環境的改造，按摩業者有感不能只是坐等生意上門，他跟著走上按摩站工作。又幾年，企業晉用之風盛行，他也順風去嚐試另一種工作制度，是個很靈活擅機變的人，在這一行披星戴月已將近三十年。

「目前我以按摩站為主，企晉則只兼差一份。」按摩站薪資乃按件計酬，200元起跳，人潮多處，收入便豐富。企業晉用看似庇護性質，領固定月薪，可是很多人是半年一聘，隨時有工作不保的危機。按摩對象方面，開放式的按摩站廣納諸色人等；企晉則各家企業經營模式略有不同，他負責的是公司內部員工。

「哪一種比較好賺？」我有點促狹。

「呵呵！說實在，這幾年都不如過去按摩院時候好。以前的客人素質是差一點，可是都會給小費，而且給得很大方；來客又多半全身按摩，一整套的代價當然也比較高，不像現在駐站上幾乎都零星小節按摩局部。」按摩院雇主提供住宿伙食，受雇師傅這方面的開銷也省了，沒上工的時候還可以在房間做自己的事，更沒有上班下班的舟車之累。

人與人近距離接觸，免不了對話交談，我們可以想見聽障者在服務業中吃虧很多，他不諱言：「世間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有些客戶比較刁難，比較沒同理心，只好忍耐一點。還有一些人來按摩根本不為放鬆筋骨，只想找人說話聊天，尋求精神慰藉，能邊按邊聊是比較能拉攏感情沒錯。」

然而，各行各業畢竟是靠專業生存下去的，雜蔓旁支搖擺不了主幹，他強調，提升自己的按摩技術才是弭平聽障落差的王道：「我們靠技術取勝。即使是單純視障的按摩師，如果功力不到家很快就被刷掉了。我的客人只要按個幾分鐘就去見周公，基本上沒有對話的問題。我一位學長也是龍蝦族，在某大醫院做得很出色；另外一位龍蝦朋友也超棒的，他的企晉待遇比我好，而且是在最好的按摩站上班。什麼叫做最好的按摩站？生意好就是最好的，哈哈哈。」

職業無貴賤，雙掌可以打出一片天。

按摩這門功夫要練到爐火純青的確不容易，除了基本手法要宛轉順暢，還必需中氣十足力量夠，下手處穴位抓得準，並且牢記生理知識靈活運用。這些要件是機器無法取代的，機器無法取代的就是藝術，任科學再進步，永遠做不到柔中帶韌的點經入穴。

所以深具理療性質的按摩工作，其實很有遠瞻性，被年輕視障者排斥實在可惜了！新一代年輕人因為平均學歷提高，求職姿態也拉高，反傳統、反基層、反勞力，對工作挑三撿四。拼命阿郎語重心長：「都是被寵壞了！依賴家人供應，或是靠借貸過日，寧為卡奴；如果反過來一大家子要你來養，你能給出什麼？尤其年輕龍蝦族，要有自知之明，反觀自身條件，人家不挑剔你就不錯了，你還跩起來挑什麼？！」

麵包重要？還是理想重要？食衣住行的窘迫逼到眼前才會懂。拼命阿郎是實戰硬漢，責任感驅使他一路喊衝，只是，聽力退化至今幾乎要等於零了，難免諸事不便。他說：「我要盡快付清房貸，提早退休，遠離人聲嘈雜，做自己想做的事。」奔回本壘，是可以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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