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英

圖/林榮祥提供

2019年6月30日，林榮祥老師在請了近一年的病假後，回到任教的台中五權國中。他打著手杖，叩叩叩的走進校長室，為了這一刻，心裡掙扎已久，「我擔心自己的視力造成學校的壓力，決定退休了。」校長摸摸那支陌生的手杖，好奇地端詳，緩緩地回，「如果你已經想清楚，那就這樣吧！」

從那一天起，他正式告別25年的教學生涯（彰化田中國中服務14年、台中五權國中服務11年）。從此，不論走到那兒，身上都帶著一支曾經很排斥的白手杖，這意味著已經接受視障的事實。

榮祥整理2002年因罹患視網膜色素病變對教學造成的困擾：上數學課遇到艱深題目得畫寫滿整個黑板，由於視野受損，頭得轉來轉去；師生跟他打招呼無法回應；露營或校外教學，尤其晚上巡視，無法獨自執行……最糗的是，曾在男老師上廁所時，直接拉開褲檔從後面撞上去，對方憤而離去，他黯然神傷。

59年次的林榮祥畢業於台師大特教系，課餘之暇，在友人推薦下接家教，他教數學打出名號，連補習班也找上門，後來才修數學第二專長，成為名正言順的數學老師。

他擁有4張教師證，包括輔導教師證，不過，當輔導老師卻是視力驟降陷入低潮，患有憂鬱症的那一年。

其實他是個協助弱勢的好老師，常為「問題學生」解決疑難雜症。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人際關係不好、表達能力不佳、經常被霸凌的學生被導師送進輔導室。

這學生連坐下都不願意，頻頻喊冤：「老師，我沒有病，我不需要輔導，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榮祥一反其他輔導老師的回應：「你本來就沒病，誰說你有病？」師生花半小時溝通，雖然各說各話，但他決定放行，因為從學生臉上的表情、眼神、口氣……騙不了人，「我相信你，你回教室吧！」事後榮祥默默進行調查，真相水落石出，還學生清白。

前一陣子，師生在臉書相遇，昔日的老師在盲人重建院，那位學生則在國外就學，榮祥叮嚀，「疫情期間，你要多照顧自己喔！」學生則趁機表達謝意，「我很感謝您當時願意相信我的為人，沒記我過，您現在也要保重身體喔！」他很欣慰學生反過來關心他，兩人彷彿朋友。

他的確把學生當朋友，學生都叫他「祥哥」或「大仔」。他聲量大，不用麥克風，講話常破音，學生就學他破音的語調，學得維妙維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退休前夕，他收到一位女老師的卡片，內容寫著，「林老師，你這種教學方式讓我大開眼界……」因為聽聞他和學生用三字經互罵，像混黑道，「但你怎麼都沒事，有時感覺快出事了，最後卻是學生哭著道謝……我們規規矩矩教學，偶而訓學生兩句，隔天就接到家長投訴，很不公平耶！」

榮祥說，他們沒看到的是放學後自己的努力。「我很關心學生，常利用晚上打電話跟學生和家長溝通；只要你的出發點是為學生好，家長一定感受得到。」

退休，將他的人生分成兩個不同階段。

身心障礙手冊備註「重度視障」，雖然失明，但還年輕（49歲），他積極向中部盲人重建院詢問二度就業的可能。就業市場以按摩業居多，從老師變為按摩師，榮祥說：「職業不分貴賤，我放得下身段。」

重建院派復健諮商師葉昭伶與他會晤，在兩三個小時的訪談間，個性直率的榮祥坦言：「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很OK！」因為昭伶認為，視障者只要經過重建，甚麼工作都可以做，「我心想，你不是視障者，你懂個屁！那兩三個小時我就聽她碎碎念……」

但榮祥還是勉強接受24小時（每一週3小時定向、3小時生活自理，連續上4周）一對一的重建課。

上課第一天，他帶著很重的柺杖來，就是不願意拿出白手杖，「因為別人都在看。」昭伶看出這是他最大的心理障礙。此外，上課得戴眼罩也讓他感到焦慮不安，心浮氣躁。「矇眼挾菜」時，他自認還有殘餘視力，頻頻釋出「我不想」的訊息。昭伶認為，戴眼罩是確認自己大腦的感官知覺是否正常運作的一種方式，但他回，「等我看不到用手抓就好，幹嘛拿筷子挾？」教學經驗豐富的昭伶冷靜的回：「你可以過有尊嚴的人生，也可以用手抓菜，自己的人生自己選擇。」沒說不行也沒說可以，最後還撂下一句，「要學多少，隨便你。」

「吼，這老師都用激將法，很對我胃口，我是一個不能被激的人，發誓一定要學起來。」

榮祥對昭伶的「不爽」直到得知她先生是全盲的賴智傑才釋懷。應該是那一刻，他才感覺彼此是一國的，當昭伶分享夫婦走過的歲月，榮祥感到佩服且不可思議，發憤學習。而上完24小時的課，昭伶也覺得榮祥煥然一新。

這24小時的重建課讓榮祥深深體會，除了視力還可靠其他感官生活，以前不敢拿白手杖怕被笑，現在出門用餐、去運動中心、搭車都隨身攜帶，「它是我的第二雙眼睛，帶著手杖我有安全感。」手中的手杖斑駁掉漆，表示使用得頻繁。

重建之路不是一蹴可幾，得一點一滴慢慢累積。榮祥說：「我很慶幸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貴人。」專業的重建團隊為他的第二春開闢一條大道。

而失去視覺並非太糟的選項。他人生第一次出國是在請長假的暑假（全家一起去日本看棒球），隔年確定退休後，全家環島。對於收入銳減，太太毫無怨尤，孩子也說，錢夠用就好，大不了去打工。

這一兩年，榮祥很慶幸認識臺中市視覺障礙福利協進會理事長蔡水森。他是個有度量願意幫助後輩的長者，親自且義務教榮祥按摩，「你要靠自己走出來，行有餘力，不要小氣，回饋社會；你幫助一個視障者等於幫助一個家庭，減少一份社會問題。」

去年獲台中傑出視障人士獎的榮祥說，透過得獎，當重建院親善大使，也常去校園、社區分享自己的故事，「退休後，我最想做的是視障者的終身志工。」還打趣的說，自己可是念特教系的呢！反而退休後才有機會奉獻，算對得起主修科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