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重返校園」方案,協助中途失明的楊昀芝再度步上講台

文/陳芸英

照片/截圖自程郁軒拍攝的影片〈暖陽〉

從事教職的視障者極少,中途失明的老師絕大部分因難以適應教學,間接或被迫離開學校,繼續擔任教職者簡直如鳳毛麟角。目前在宜蘭羅東國中任教的國文老師楊昀芝是少數留在原崗位的例子。

昀芝接受訪問,態度自若,對於自己的失明,侃侃而談。

昀芝是位熱愛文字與閱讀的國文老師兼導師。2007年,她發覺左眼視力越來越模糊,到醫院檢查發現是不明原因造成的視神經萎縮,「我每天看到的世界,都跟前一天不一樣。」

2010年底,迅速縮小的視野已不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例如下樓梯為了避免踩空,得抓住扶手,步步為營。求助西醫無效後,她嘗試中醫,常抽空從宜蘭搭車到台北做針灸。

宣布請假一年,師生譁然

2010年的最後一天,昀芝在台北市政府捷運站下車,周圍盡是跨年人潮,但她的心情卻與旁邊歡欣洋溢的氣氛,背道而馳。

翌日,2011年(民國100年)的第一天,她決定向學校請一年病假,這得跟學生說分明。她原本故作輕鬆狀,然而一開口,眼淚卻不聽使喚地在眼眶打轉。她面向黑板,調整情緒,待恢復鎮定再說。這一說,顯然學生也嚇壞了,全班一片沉默。她沒隱藏內心的恐懼,而天真的學生「認真」的安慰她,「老師,你唱歌很好聽,可以去當街頭藝人啊!」「老師,如果你賣彩券,我一定會跟你買喔!」「老師,你以後出書要寫到我喔!」

下一節課,一位男同學拿來一封道歉信,為以前上課時調皮不懂事感到後悔;當然也寫下他的震驚與擔心……信還沒看完,淚水早已模糊她的視線。

春天的腳步悄悄靠近,重建之路也開始展開。

台灣協助中途失明者重建的單位不少,社工建議她趁還有光覺,在各個單位接受不同的訓練,於是昀芝選擇在「有聲書學會」學盲用電腦、在「愛盲基金會」學定向行動、在「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接受心理諮商、在「宜蘭慕光盲人重建中心」練點字、生活自理及按摩……這些課程填滿她慌亂的心情和時間。

「按摩?」很多人訝異。沒錯,昀芝想做最好的準備與最壞的打算。若一年後無法重返校園,至少有退路,按摩是選項;即使失明,她仍希望有職業保障與經濟自主權,因此努力在短時間內考取丙級按摩執照。

她記得初期尋找協助之際,社工看她說話的語氣並沒有特別的低落和沮喪,便說:「看來我不用擔心你了。」其實昀芝內心真實的世界像一個沒有洩壓閥的壓力鍋,隨時都有可能爆炸,「我表面上看起來的平靜,可是用百分之九十九的力氣維持住的。」

那看似平靜無波的生活,最想瞞住媽媽,「因為我沒有辦法承受家人為我擔心。」但紙包不住火。某日晚餐,母女同桌,她的手悄悄地在桌面游移,這動作被媽媽發現了,「你在找什麼?」「筷子……」她才說完,喉嚨像塞住什麼似的,無法說下去。媽媽非常震驚,「筷子就在你前面啊!」她一直努力掩飾的祕密,終於被掀開了。

媽媽沒掉眼淚,痛楚卻藏在心裡酸酸熱熱地發酵。有些痛不是來自傷,而是愛。

媽媽開始帶她走訪各大醫院,西醫無效看中醫,中醫無效求神問卜,後來有人戲稱這是「失明三部曲」。

練習走路,懼怕異樣眼光

其實該做的檢查她都做了。她記得有一回隻身到醫院,量眼壓時會產生噴氣浪,她敏感的眼睛一直眨,護理人員卻用極其不耐煩的口氣說:「眼睛張開『啦』!」尾音拉得很長,完全忽略坐在椅子上的患者心裡有多麼脆弱、聽了有多麼難過。

那段時間昀芝害怕獨處,只要沒人跟她說話,感覺就像被拋在與世隔絕的孤島;她打開收音機,開到最大聲,大到足以震動心臟,才感覺自己還活著。

後來她接受諮商,把心裡的恐懼一一向心理師傾訴,心理師回:「那是因為這條路對你太陌生。每個人都害怕不熟悉的路,尤其你是被迫走上這一途,當然會恐懼。」昀芝聽了很安慰,覺得世上多了一個了解自己的人。

昀芝的定向行動課選在台北練習。初期舉步維艱,她牢記腳踩在人行道、斜坡、樓梯、柏油路……的感覺,走到十字路口,得訓練聽車流聲的方向判斷紅綠燈──當車聲在前面來回奔馳,跟自己行走的方向垂直,表示紅燈;當車聲與自己行走的方向平行,表示綠燈……

然而,剛過而立之年的她卻要像小孩般學習走路,最需要克服的是別人異樣的眼光。當她學會基本技法從台北搭車回到羅東時,卻裹足不前。因為這個小鎮有太多人認識她,尤其一聽到別人喊自己的名字,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尷尬不安起來。但為了能再次陪念幼稚園中班兒子上學,昀芝申請了羅東的定向行動課。

兒子貼心懂事,令人心疼

一個尋常的日子,母子經過一條巷子,兩位坐在自家門口聊天的婦人因她的出現,戛然而止,彷彿看見稀有動物。另一次,她聽到兒子的嘆氣,原來有路人猛盯著她瞧,她問兒子需不需要把手杖收起來?兒子說:「不用,這又不是你的錯。」她聽了很安慰,回憶起視力開始退化的那段日子。

這是失明前的照片。昀芝抱著兒子,為人母的喜悅溢於言表。

某日她在房間跟先生討論自己即將失明的事。這時六歲大的兒子進來了,假裝玩玩具,大人的談話只好暫停;兒子支支吾吾的問:「為什麼你們不說話了?」她想試探兒子剛剛是否聽到甚麼,便問:「不然你以為我們要說什麼?」兒子用手指著眼睛,「我以為你們要說『上面』的事……」

原來她曾經告訴兒子,媽媽看不到的事不要告訴阿嬤,所以在兒子的認知裡,「眼睛」是禁忌,只好以「上面」替代,「你是不是擔心媽媽的眼睛?」兒子沉默不語,她用手摸摸他的臉,手上卻盛滿淚珠。她沉吟半晌,除了悲傷,更多的是愧疚。

「重返校園」方案,協助楊昀芝再度步上講台

重建期間,昀芝非常幸運的加入由王建立(有聲書學會理事長)、邱滿艷(大學教授)、林聰吉(大學教授)等人所組成的「協助視障者重返職場專案」。他們視昀芝為視障界的資優生,「如果連條件這麼好的你都不能重返職場,其他人怎麼辦?」

重返校園的第一步,專案小組建議她寫一封信給全校同事,「開誠布公的告訴他們過去一年妳發生了什麼事、這段時間妳做了哪些努力、現在妳有哪些能力……」昀芝在這封信的其中一段寫道:「接下來我會拿手杖探索校園,如果你們看到我,不用驚慌,可以輕鬆的跟我打招呼,告訴我你是誰,這樣就好。」

這短短的一封信發揮了極大的功效。

當他們看到昀芝老師拿著手杖出現在校園,有的關心、有的問候、有的與她擁抱、有的語帶哽咽的說:「你要加油喔!」

但校長看到這封信的反應大不相同,他非常緊張,尤其羅東國中是所升學率不錯的學校,於是找了同校任教的昀芝先生長談,說明自己的擔憂以及家長可能有的反應。

學校九月開學,校長希望昀芝五月返校做教學觀摩。昀芝非常珍惜,她想藉機證明視障者也能當老師。

那是初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校長、主任、大部分的國文老師、專案團隊和團隊邀請的縣政府官員均到場,現場座無虛席,彷彿舉辦一場盛大的發表會。

離開校園547天後,昀芝打著手杖,以全新面貌,緩緩走上講台,全場屏息以待。

她將筆記型電腦放到桌上,轉過身,「刷」的一聲,拉下投影布幕,從容地打開從容地打開HTML檔,將一篇海倫凱勒的文章〈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投放出來。她先以感性的口吻敘述海倫凱勒的文字如何震撼她,細膩的心思又如何感動她;接著問:「有沒有人願意念一段?」坐在台下權充學生的老師們已經知道如何與視障老師互動,他們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昀芝以此點名,一人一段的輪流把文章唸完。當「老師」提問時,「學生」們踴躍回答,昀芝由衷的發出讚嘆:「你們真是一群國文資優生啊!」大家聽了笑成一團。

為了活絡上課氣氛,她特別安排一個小小的視障體驗活動:請一名老師戴上眼罩,由另一名老師引導對方走路,但沒走幾步,帶眼罩的老師突然「叩」的一聲,撞到門框;這一撞,製造不少「笑」果。

這場熱鬧又活潑的教學觀摩不僅重要、成功且意義深遠,因為會後這群國文老師主動開會討論,「我們能為楊老師做些甚麼?」

九年一貫教育之後,每科都有一堂加強能力的「彈性課程」,不用考試,沒有特定教材和進度,以「國文科」為例,有作文、書法、閱讀指導……老師們共同決定抽出自己班上的「閱讀指導課」給昀芝,教務處也同意。

這一刻是分水嶺。昀芝陰霾好久的心情,終於迎來一個晴天。

教閱讀課,得心應手

重返校園後,學校還有貼心之舉,安排她教單純的國一生,而教室固定在圖書館,避免她在不同教室間奔波,並央求原在圖書館擔任志工的退休老師協助她維持上課秩序,像是學生打瞌睡、吃零食、玩耍、看課外書……適度提出糾正。

昀芝在圖書館教課的情形。

昀芝從編講義、製作教材……全都一手包辦,上完課馬上做教學記錄,將每班上課狀況、反應、特色一一記下。由於學生都按座號依序就坐,久而久之,昀芝光聽聲音就知道是幾號學生講話了。

某堂課,昀芝說起自己的故事,並請同學寫下感想,放學後再請志工把這些「作業」錄起來,待下一堂課播放。學生覺得稀奇,非常期待自己的感想被念出來,也期待聽聽其他同學的反應。由於按號碼播放,快輪到自己時,有人緊張得惴惴不安、有人摀住耳朵、有人用外套把頭矇起來、有人尿遁……而每播放完一則,昀芝均給予以回應。

其中一位同學寫得很深入,句句寫盡她失明後的心情,昀芝深受感動,按下「暫停鍵」問:「這位同學,我可以跟你握個手嗎?」頓時全班譁然,這位同學更是驚喜不已,靦腆的回,「可以啊!」師生握手這一刻,全班報以熱烈的掌聲,掀起一陣高潮。

因圖書館重新裝潢,改在一般教室上課的情形。

昀芝除了在校教閱讀課,週末假日也受邀到各不同團體說書,大部分談經典文學名著,像是《紅樓夢》、《戰爭與和平》、《飄》……失去視覺的她平日以「聽」有聲書滿足閱讀渴望,她有感而發的說:「閱讀是一件永遠不會背叛你的事。」喻意,「視覺」已經離她而去,但閱讀永遠都在。

遭逢人生巨變,她也有深沈的低潮。昀芝引用畢飛宇《推拿》的一段內容形容自己的遭遇,「後天的盲人經歷過兩個世界,一個是過去的我,另一個是現在的我。這兩個世界的鏈接處有一個特殊的區域,也就是『煉獄』。並不是每一個後天的盲人都可以從煉獄當中穿越過去。在煉獄的入口處,後天的盲人必須經歷一次內心的大崩潰,摧枯拉朽的,直到變成一片廢墟。在他的記憶裡面,他並沒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關係。」

昀芝北上,在星巴克享用在此工作的學生招待的咖啡。

現在昀芝的生活有著從容的節奏,那是因為經過那場煉獄。「我可以很驕傲的說,我沒有被擊倒,如果下一次再遇到人生重大的困難和挫折,我有更好的方法面對;更也許,那些在別人看來是一件很重大的事,但在我看來就沒那麼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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