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鏡心湖淘洗知本時光】時光剪影

文/田宜君

吃完午飯,結帳推門離開餐廳,我遙控電動輪椅沿路返回暑假留宿學校的寢室。台東七月的太陽曬人,太陽眼鏡深綠色鏡片篩去大半晃眼的陽光,眼裡籠罩一片淺綠的色彩,世界瞬間柔和許多,滿眼綠意甚至讓人瞬間產生清涼盈心的錯覺。路旁的樹木、大樓,在陽光裡曬出一片片或深或淺的灰影,我驅動電動輪椅滾入附近一棵綠樹的陰影,坐在有風吹過的樹下,伸出右手屈指比二,岔開直立的食指和中指落地變成一柄剪刀,刀刃微開滑過柏油路貼近茂密的葉緣,合剪只聽風聲颯響葉影輕晃,畢竟只是手指的剪影。

美工刀刀鋒太尖銳,先不說失手會刺傷流血,光是想到那銳利的刀尖銀光就讓人莫名發抖,執刀者看似掌握一切,其實單手施力沒有備援。想像將大拇指、食指、中指分別套進兩側橡膠握柄,運用巧勁指揮剪刀開合的同時手指也受到半月形刀柄圈護。同樣是金屬材質的刀刃,若能選擇裁紙的工具,通常我會考慮尖端圓潤的剪刀。

握柄圈入手指分合剪刀時,刀刃也自收合的靜物狀態醒來變成吃紙的鐵嘴,當它張開光滑的大嘴巴,在沒有乾脆一口切斷任何東西之前,若從紙張的邊緣開始吞咬會製造出裂痕,由對折的地方切啃會造成傷口,這些被剪斷後碎分成不形狀紙片可以相互拼湊成全新的樣貌,在接合的縫隙押印裝飾,用紙膠帶掩蓋痕跡。小時候練習沿著黑線的外緣剪圖,總會留下間距或大或小的鋸齒狀線條,後來媽媽教我,假如需要剪裁東西的長度超刀刃的身長,不要心急只想求快一刀到底,記得在刀鋒之前保留一些空間,重新張開剪刀的夾角向前推進,然後重複留空以及推移的過程,直到暫時告一段落或剪完為止。當年的小孩手心如今已變成大人的手掌,不過有時候一個人的剪裁技巧並不會因為時間的打磨而精熟,刀刃張合之後仍舊留下鋸齒狀的曲線。

以前工作時常會遇到需要順手記錄待辦事項或轉告留言的狀況,每天便利貼動輒數十張,累積起來消耗量實在非常可觀。於是我開始向同事蒐集背面空白的A4影印紙,對折虛壓三折再沿線剪成合適的便條大小。對於那些已處理完畢的瑣事紙條,我很少隨意揉成紙團或撕碎丟棄,而是集中疊放在一個壓克力方盒裡,利用一部分的午休時間,通常是午餐後的十分鐘,右手握剪刀,左手每次拿一張留有筆跡的廢紙,三剪或五剪讓紙片紛落就定位的垃圾桶。剪刀碎紙的過程,也是在修剪回憶,用六百秒回顧存放在這個身體裡超過三十年的點滴,其實並沒有預想中那樣窘迫倉促,反倒隨順年歲的增長更顯從容。

自從在某年夏天暴雨的傍晚,發現閃電竄剪在牆壁上現形的暗影奇景後,每逢失眠的深夜,憑藉透窗照進的路燈微光,細看散落的往事凝聚在牆上顯影,收掌曲指為剪,分合食指、中指,截去不喜歡的枝節,保留重要的片段,在欠缺光源的夜晚盲目剪影,彷彿可見滿床殘影斷節脆裂的碎屑,即使身陷睡眠不足的漩渦,在過度暈眩無法分辨走路的方向以及明確回應對話的狀況下,還是能隱約感覺到又有一段記憶從此失落在半夜裡。為了妥善封存脆化粉屑的殘骸,我用剪刀的刀背逐一磨平碎片的尖角或齒狀的邊緣,分次藏入不同篇未完成的文章草稿夾層,在接縫黏合的地方,寫下幾個標記這段回憶的關鍵字──雨、夏天、故事書、失敗的手術,然後再任意增添一些無關的字詞,讓它們變成貌似蘊含詩意的短句,感覺像走在斑馬線上跳舞的路痴,夢見一個能隱藏祕密的立鏡被頑皮的小孩摔碎,閉上眼睛假裝成剛失明的人逃避看不見的困難;若不小心被他人窺見什麼也沒關係,這些字句對當事人才有意義,當然在歷經時間淘洗篩留的殘渣,通常多是最令人眷戀難捨的或是傷痛刻骨的,即便現今早已遠離故事背景發生的時空,偶然回顧,它們依舊散發著一定的影響力,遙望對看還是可能再次迷人陷落往事的廢墟。

故事會讓收藏者的心房碎裂成一座迷宮,有意在心中探求出路的人,迷路不過是早晚必須面對的結果,其實能留存記憶的斷章是很奢侈的。我無法控制自己剪裁回憶的習慣,無論重覆修剪舊事或裁截斷章拼湊新聞,終是希望藉由握刀修影剪去那些曾經的種種,不單純粹是修剪花木追求精緻園藝般的美感,而是渴望剪除出生至今關於我的全部經驗,深信這樣這個身體也會從此忘記她過早離開母體發育不全的狀態,脫離病體的禁錮,恢復成一個離開輪椅可以自由行走、高度近視的左眼和失明的右眼不需要眼鏡就可以清楚看東西的人。

半夜醒來,仰望路燈的光線在房間的天花板上留下窗框的影子,側翻伸手輕拍自己的身影,我能剪取的最終只有回憶,無法消除這個身體早已儲存的記憶。我的身體不斷在長大也一直衰老,這輩子註定要困守殘軀才能漫遊人間吧?前幾天每三個月一次的眼科回診,在比缺口量視力、手電筒照眼測光的例行檢查後,協助檢測的醫療人員告訴我:「左眼0.7,妳的右眼沒有光覺囉!」即使右眼剝離失明已久,被人當面告知確診失去光覺,一時也說不清傷心還是失落,內心只覺無限惆悵,不過左眼視力維持在0.7,沒有衰退應該算是好消息吧!一時睡不著,把右手折成剪刀的形狀,伸指夾過流動的空氣,刀影在牆壁裡逕自開合。

夾指剪影剪出庖丁解牛的故事,初讀只覺得游刃有餘是略顯浮誇的刀工,如今細想並非不可能的技藝,支解全牛的刀法,講究依循動物自然的生理結構,揮刀避骨劈隙,所到之處皆有迴旋的空間。人若能夠留有餘地從容應對處境,固然有賴生活長年經驗累積的智慧,不過洞悉自身的條件限制也很重要,我從前只關注與行走如常、視力不錯的人相比自己失去多少,左眼僅存視力造成的困境,反而促使人敞心重新看待擁有的一切,這個身體如今已三十二歲,每天駕駛電動輪椅帶我穿行日常,伸手捧書展讀文字裡的故事,離開居住十年的台北獨自來台東念書……她始終默默努力實現我想要的生活,我卻以常理揣度年輕的人生禁得起恣意揮霍,忽略每一個人身體狀態的起始指標根本不同,健康並非理所應當,它是身體天生具有的機能綜合後天自我保健的結果;若以100分為評量標準,我自評六個多月早產出生的身體是65分,無論如何看顧都不可能上達92分,何況人身無法阻止時光的消磨,我唯有耐心珍惜自身,適度休息,切記熬夜傷神。

朋友多說我嗜書如命,這話其實只說對一半,愛書的用字形容的不夠貼切,我迷戀的是書本裡串連的故事,文字是被拆解的咒語,每一個故事都是奇幻的魔法,而讀者是有幸探看魔法重現身歷其境的人。筆劃構成的文字如同葉縫漏光,是時光留白的剪影,譬如有弧度的「丿」和「㇏」,若順利接合可以變成一個「人」。姊姊曾經送我一枚鍍金的鏤空花紋書籤,當時她一臉神秘:「這是百福籤,我算過了,真的有一百個福字喔!」伸手拿起睡前放在床頭祈願一夜好眠的書籤,借助路燈透窗的光,凝視白牆剪影的淺灰紋路,今夜我的眼中依然只見大福,即使已經寫過很多的字,文字從一筆、一劃誕生的過程,仍然讓我覺得神奇,甚至執意相信這是一種孕育的魔法歷程,是存在人類世界中,最常見又容易施展成功的神秘技藝,聽說這個想法的朋友難免笑我天真,並且試圖矯正我的幻想,最後卻都搖頭離開。

唯有認識文字的人才能走進故事書,寫字是認字的開始,小時候我常過於心急失手戳破紙張,還藉此妄想偷懶挖掘連結書本的秘道。此刻豎指為筆,模仿故事書裡的人,遭遇岔路無法確定該走哪一條路時,丟擲樹枝決定未來方向的姿態,我的筆是離樹的斷枝,錯過生長茁壯的機會,依然盡力指引迷途的文字,在紙上描述曾經發生的枝節,在無解的現實生活中留下一條出路,這一路的經驗與想像,沒有所謂真或假,只要還記得文字的筆劃,收斂零散的想法凝聚成一個點,等待它與另一個字相連,在腦海排序為故事寫出一條路,魔法就會沿路持續發揮作用,剪下時光途經人與人之間遺留的影子,留待將來想念過往珍藏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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