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旻宏

小時候，我常回到台南阿嬤家玩，那是典型的農村聚落，隨著經濟改善，許多住戶將老房子改建成樓房，只有阿嬤家依舊維持著傳統三合院，在眾多新式樓房環繞下，形成最特殊的風景。然而那種充滿老式建築，對於年紀正處於貪玩的我而言，卻是最無趣的。

阿嬤家中稱得上是「娛樂設施」的，就是那台年紀比當時的我還大好幾歲的黑白小尺寸電視，以及一直放在阿嬤房間枕頭旁邊的掌上型收音機。那時，家家戶戶都已撤下天線改裝小耳朵收看國外頻道，對於轉來轉去就那幾台且三不五時還會出現雪花雜訊「特別節目」的電視，我實在是敬謝不敏。於是，在百無聊賴的情況下，注意力便自然而然地放到另一項娛樂設施上面了。

阿嬤那台收音機，約莫手掌大小，剛好可以很輕鬆地單手操作，紅色的塑膠外殼加上一個透明面板，內有許多數字與指針，只要裝上兩顆乾電池就能提供電力運作，將側邊那根銀色的伸縮天線拉出來，利用天線另一側的旋鈕調整頻道，就可以收聽調頻和調幅的廣播電台節目。這台小小的收音機，陪伴阿嬤的晚年生活，度過無數個獨處的日子。

每當阿嬤午睡和晚上就寢前，都能看到她坐在床邊，打開收音機，仔細地轉動旋鈕調整頻道，喇叭便會傳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或說戲或講古，或歌唱或叫賣，時而熱鬧非凡，時而低語呢喃，彷彿從那小小的機器就能述說人生百態、演繹世事無常。阿嬤最喜歡聽的是台語賣藥節目，倒不是阿嬤愛亂買成藥，而是這些節目都會穿插著歌仔戲或是主持人講古，對平淡生活的阿嬤，那幾乎就是她唯一的娛樂了。看著調好頻道後緩緩躺下的阿嬤，在收音機傳出的聲響陪伴下入睡，那個畫面至今依然清晰留在我的腦海。

有一次，我因為好奇貪玩，也為了排解無聊的鄉下生活，偷偷跑進阿嬤房間，把玩那台收音機，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天線斷裂，當場把我嚇得嚎啕大哭。天線斷裂的收音機發出的聲音變得吵雜不清！沒想到阿嬤沒有責備我，而是拿了透明膠帶將斷裂的天線黏合。雖然功能無法完全恢復，但也還是勉強可以收聽，阿嬤告訴我：「東西或許看起來和原本的有點不一樣了，但只要不是完全壞掉，就有希望把它救回來，我們人也一樣。」當時的我因為內疚和年紀小，不太能理解阿嬤的話。

許多年過去了，阿嬤早已不在，但那段用台語述說、充滿人生智慧的話，依然時常迴盪在我心中，甚至成為人生的信念之一。當我即將邁入不惑之年，雙眼因為疾病而損毀，如同那台收音機斷裂的天線，面對身上如此重要的「零件」再也無法正常發揮功能的惡耗，一直依賴眼睛作為展現專業的我，內心的煎熬與背負的壓力是外人難以想像的。就在即將對人生失去希望，墜入無底深淵之時，當年阿嬤的那句話，浮現在我的腦海，是啊！雖然我的眼睛不再能發揮功能，但身體其他部份依然完好，甚至因為失去視力反而使其他感官更加靈敏。就像那台阿嬤的收音機一樣，經過適當的調整，仍然能展現頑強的生命力，繼續陪伴阿嬤無數個靜謐的夜晚。

我時常在想，能夠從一位手心向上的受助者，快速轉換成手心向下的給予者，這或許都要感謝阿嬤和她那台「雖然沒辦法完全修好，但仍可以努力活下去」的收音機吧。

若各位喜歡我的文章，或有任何想法、問題，歡迎與我互動分享，請寫信到：kav68795@gmail.com 給Money，我會盡快回覆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