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喬慧

小女孩有一雙大大的眼睛，活潑好動，上了小學，是曲棍球校隊一員，驍勇衝勁絕對不輸男兒身。在家裏也調皮不馴，媽媽和兩個姊姊都拿不住她，唯有在爸爸面前乖靜下來。

爸爸視聽兩茫茫，總是一個人待在陰暗的房間裏，由於肢體躓礙諸多不便，有需要時會呼喚妻女來幫忙。她從未見過爸爸正常的模樣，爸爸的眼球爆出，鼻子與嘴也都因為腫瘤的壓迫顯得歪斜。女孩八歲那年，爸爸長眠辭世了。

小小年紀的人兒萬料不到，數年後開顱破腦這麼可怕的事會輪到自己頭上！那是國一下學期，她感覺眼前常出現黑影，就醫掃描駭然發現腦膜上一顆大如雞蛋的腫瘤，顱內其他部位還有六個較小的腫塊！跡象再明顯不過，女孩遺傳到「多發性神經纖維瘤」，腫瘤會像沼澤苔蘚一般恣意蔓延全身。

切除手術順利。可是爸爸生前為病所苦的狼狽困頓使女孩心生恐懼，進而憤怒，進而暴發為叛逆；她開始頂撞老師、作弄同學、蹺課、抽菸……搞得校方三番兩次找媽媽會談，卻都徒勞，最後將之退學。

兩年後，已切除腦瘤的位置上再度冒出腫塊，再度開刀切除，術後右耳失聰且右顏面麻痺。

惡化的速度會很快吧？女孩極欲抓住繽紛顏料塗抹生命色彩，不計後果硬是離家出走！起先在百貨公司專櫃當售貨小姐，覺得薪水不夠用，索性轉往越夜越美麗也越有錢賺的地方鑽。龍蛇雜處的環境，她酗酒、笑鬧、幹架、接觸毒品，還演出過結婚──生子──離婚一段插曲。

快樂嗎？這就是絢麗人生嗎？

聲色犬馬十數載，自私浮華混和爾虞我詐的大染缸，只把她薰染出一層又一層防衛膜，處處戒備，出言不遜，對誰都不信任。心中天平的另一端，對家人的思慕之情日益加深，可是遲遲不敢往家的方向走。半醒半醉來到三十歲，已然是江湖老女孩的她終於下定決心收拾包袱，到一家成衣廠應徵為女工。

洗心革面後勤奮工作，與菸酒稍離，可是頭痛症狀加劇。三十三歲的某天早晨醒來，左耳聽力陡降！而後，天空怎麼日日霧濛濛？請了半年長假靜養不見好轉，她赴醫檢查，得到的答案是：腦袋裏腫瘤多起，多到算不清楚……

無法開刀，無法治療，病情只會走下坡。「今後怎麼辦？依靠家人嗎？我不停的思考著，我回來是為了好好孝順年邁的母親，做個正常人，讓她放心；可是現在一切都相反了！我不禁想起過去我那些荒唐行為，這麼多年來不知讓母親流下多少傷心的淚水，我何德何能接受家人對我的愛呢？」她表面裝做堅強，內心煎熬不休。

獨自掙扎好幾個月下來，心悸、嘔吐、呼吸困難……接踵出現。加上原先就有的頭痛，某日大發作之後她崩潰了，這樣活著好苦！她向母親吐露對病情的恐懼、對家人的愧疚、對一切一切的不安。

「媽媽對我說：『妳不用內疚、自責，更無需害怕，我們永遠都會在妳身邊，陪著妳的。』去醫院的路上，我的眼淚沒有停過。」

這位母親真的很堅忍、很辛苦、很偉大！先是照料丈夫，再是癱瘓、全聾的大女兒，如今小女兒眼看也將倒下。曩時尚無健保制度，醫療費用龐大得驚人，光是小女兒十多歲那兩次手術就要50萬元，不富裕的家境下她到處兼職以償還債務。女孩說：「我之所以沒有輕生，全是為了媽媽，我不能再傷她的心了。」隨後到盲人重建院上課，院內老師對於雙障又情緒不穩的她付予極大的耐心，無疑也注入一股活水：「我在這裏學會愛與被愛，解下心防，不再對人懷疑、冷漠。」

三十五歲前後，她全盲全聾了。如今全身腫瘤的造次猖獗教人不忍卒睹，頸椎、脊椎損傷，逼得她幾乎終日臥床；四肢也乏力不靈活。而最最難當的是──疼痛，每天二十四小時此起彼落，也可能多處同時發難，隱隱作痛有之，錐心刺痛有之。類固醇不是萬靈丹，醫生要她實在承受不住才加服。

老天！這是什麼生活？！請問上帝，為何如此殘酷？

「噯，順其自然啦。腦部開刀那時候，醫生說我可能撐不到十八歲；現在我已經多活二十幾年了，哈哈哈！」

「我跟我娘講好了，我絕對不要插管維持。生命結束了之後，我要樹葬，省錢又環保。妳們知道嗎，我的肝啊、腎啊一些內臟沒有病，健康得很，可惜基因的關係不能捐出。」

她就這麼直率灑脫。我很明白灑脫的背後源於深沈的思考，因為想清楚了，所以釋然，所以篤定。不能改變的就不去傷腦筋或抱怨，能掌握的唯有「存念」，調整心境。兩三年前剛認識她，不過才幾回skype交談，便強烈感受到她言語間透露出思想的稹密成熟。隨後我拉進酷僻老二和溫虔阿姊，意圖給兩位老友來個震撼教育，激發她倆沈睡已久的熱情。事後證明效果良好。

女孩悄皮的想像力在我們e-mail群體聊天中表露無遺，也常常自嘲為樂：「那個姓段的想吞曲棍球？要不要夾蛋還是火腿？」，「喬姊妳辛苦了，要寫我這個蕭查某，哈哈哈！」體況好時她做串珠或上網瀏覽，搜集了不少書排隊等著閱讀，多為奇特冷僻題材。曾是線上遊戲狂的她，電腦功力不弱，「姊姊們電腦方面有任何問題可以跟我說，反正我時間多的是，我來幫忙研究、測試，寫講義給妳們。我前世很愛搞這些啦。」

呵！她將自己有聲有色的歲月稱為「前世」。那麼現世，我稱妳為靈精么妹，好嗎？么妹，妖魅，一縷超越軀體束縛、悠遊於自我意念的慧精巧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