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視障教學,三階段進行曲─專訪陳冠武老師

文、圖/陳芸英

在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的教室裡,陳冠武老師正和學生討論手機的使用。科技日新月異,幾乎每位視障者人手一支(或兩支),手機教學繼盲用電腦之後,成為另一項很夯的課程。

陳冠武在視障界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六十三年次的他因視網膜色素病變導致失明,當時年約十六,是名高中生。對於突然失去光覺,他跟所有中途失明者一樣,無語問蒼天,「為什麼是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後來在基督信仰裡得到答案,他說:「主耶穌告訴我,我之所以失明是要在視障族群裡有所貢獻。」

手機教學是近幾年很夯的課程,圖右為陳冠武老師。

冠武老師大學念社工系,大三那年恰逢理容業爭取開放按摩。他說:「我永遠記得那個現場,陰雨綿綿,幾十個視障者站在遮雨棚內,但對街至少維持著兩千人,他們吶喊,『開放按摩!』『我要工作權!』,我記得那個聲音,像海浪般,一波一波襲來,那個現場非常震撼我。但我看著旁邊勢單力薄的按摩師,他們也在吶喊,聲音卻被被淹沒,現場聽不到他們的訴求,我很難過,激動得想哭。我心想,身為視障者,如果再不幫助視障者,誰還能幫助我們呢?」

大四那年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開始研發盲用電腦,冠武跟著這波浪潮,開始指導其他視障者上網、學習。畢業後,他先後在愛盲當社工、按摩院當按摩師,後來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有個「諮詢維修專案」,這是他教盲用電腦的濫觴,至今十六載。

關於學生來源,有的來自新北市和台北市勞工局專案,有的來自淡江大學視障資源中心短期一對一的教學課程,還有職場服務結合的渣打銀行就業服務專案,以及過去的視障職業重建專案;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的教室離芝山站很近,他們有的搭捷運有的搭復康巴士而來,這裡有幾名盲用電腦老師,冠武老師最資深。

學生上課次數10到12次為一個階段,大約三個月,一星期上一次3小時的課,有些專案一個階段結束可以馬上接續下一個階段,有些學生今年學得不夠明年會繼續來;從最初完全不懂到學會盲用電腦(或手機),這段或長或短的時間,師生碰撞的火花成為冠武老師的教學養分。他綜合十餘年的教學經驗,概括將教與學的經歷分成三個階段。

他稱第一階段為「蜜月期」,這也是他覺得師生最美好的階段。初期的學生什麼都不懂,回答問題沒信心,甚至手摸鍵盤會發抖;他所有專業訓練的教學技巧都用在這個階段。例如課前備妥教材,進度到哪該實際操作哪些練習題,隨著學生進步,內容逐漸增加。

這階段最常聽到學生說,「老師,我都記不起來耶!」冠武老師得研判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沒信心還是真的記不起來,或者希望引來得到老師的安慰,「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慢慢學會,放心放心。」他要細心觀察學生的個性,萬一回答失去準頭,可能造成反效果。

冠武老師是公認脾氣好教學認真的老師,但有一次卻發生學生氣而離席的事件,這是他教學生涯一大衝擊。

話說這學生聰明可愛,第一次上課冠武老師發揮愛心耐心,說的話飽含溫暖與鼓勵,所以這名學生上得很開心,「記得回家要複習,下次來要考試喔!」但第二次來上課時他發現這學生什麼都不會,冠武老師婉轉的說,「你回去真的要複習啊,如果你不複習等於完全都還給我啦,這樣會浪費時間喔!」頃刻間,學生淚如雨下,掉頭就走。冠武老師愣住了,怎麼叫都叫不回,「我沒想到這話在她聽來這麼嚴重。」事後想想,這學生在發現自己考試考得不好之後該是多麼希望得到老師的安慰,「經過那次的碰撞我才知道,老師的回答對學生有多麼重要。」

每次下課之前,冠武習慣幫學生做提綱挈領的複習,並錄音讓學生帶回家聽。但下課之後學生回家複習時,在辦公室的冠武老師常會接到學生的電話,「老師,這步驟沒辦法操作耶!」「老師,我按這個鍵跳不出來耶!」這時冠武得停下工作幫學生確認每個步驟是否正確;如果學生經由指導學會了,電話彼端會傳來歡呼聲,「YA,我會了耶(可能是上網、LINE或FB等),謝謝你。」

第一階段的末期,學生大概有了基礎,學習之餘還會分享心情。

有個學生年約四十,失明前在銀行上班,工作認真,但她說,失明後連先生都瞧不起她,兒子也覺得她事事要求協助很煩,她語重心長的說:「我以前在銀行也是獨當一面的,沒想到看不見之後,在家裡一點地位都沒有……」感嘆失明讓她失去基本價值。後來跟老師學會了上網、聽歌、聽有聲書……家人頓時對她刮目相看。某日上課,她說,「老師你知道嗎?有一天我妹妹和妹夫來我家,妹夫看我用電腦很驚訝,轉頭對妹妹說,『你看看人家,眼睛看不到都會操作電腦,還會用電腦聽歌,這些我們都不太會呢!』」而更重要的是,她先生在旁邊連聲讚美,「我太太學會電腦之後不一樣,她會的真的很多,有許多我也不會。」這是學生學習的轉捩點,冠武老師說:「我聽了心花朵朵開。」

另一個例子是學生不肯申請視障手冊。教學互動過程中,冠武老師無意間聊到「視障手冊」的好處,她卻說,「我不能承認自己是個視障者,一申請這個手冊這個家就完蛋了,我的家人一定不能接受我是個視障者,婚姻會破裂……」看得出她的壓力很大。

但某日上課她突然說,「老師,看你們生活、工作都滿好的,我覺得視障也不壞,我想申請手冊,享有一些福利,你覺得好不好?你覺得我老公會不會接納我?」冠武老師連給兩個「當然」的肯定。

學生聽了信心十足,「對啊,這陣子上課學習,我覺得比失明前會的更多,我還是可以完成家裡的許多事情,未來我還要去工作。視障不會把我變得呆呆的,什麼都不會。」冠武老師聽了笑了,「視障者當然可以活得很快樂,你應該要有勇氣肯定自己是有能力的。」

某日,冠武老師接到這學員打來的電話,電話彼端她興奮的說,「老師,謝謝你,我申請到視障手冊了,我也要跟其他人一樣享受優惠和福利了。」原來她家人早就從他的行為與以前不太一樣,已經猜想可能眼睛有問題,只是擔心她的心情,維持她的自尊,一方面也不知道怎麼幫助他,於是隱忍不說。現在隨著她對自己真實情形的接納,願意坦露出來,彼此之間的壓力頓時釋放了。

這個階段明顯看得出學員的成長,「他們的心情是『眼巴巴的』望著你的肯定,上課表情是,『老師,這一堂課你要告訴我什麼?』」身為老師的他則義無反顧的準備更豐富的內容,並加入最新資訊……這段期間師生的互動很棒,彼此都很開心,真的像度蜜月。

冠武老師侃侃而談視障教學甘苦。

第二階段冠武老師喻為「苦澀期」。學生學習的內容越來越多,能力越來越好,信心大增,他們最常問的是「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那樣?而且學生有能力跟其他視障者討論了,「別的老師的是這樣教耶!」原來他們從別的地方學到新的撇步,他雖然嘴巴說,「真的喔!」但心裡難免失落,感覺自己不再是學生心中的權威了。

進行到這階段的每份教材都是為學生量身打造的。如果學生按冠武老師的指導都學會了,他有「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樂也」的心情,這時他會給學生另外一個更高階段的肯定,「你現在不但跟我學習,還可以跟我討論囉!」意味著學生的程度跟老師可以平起平坐了。

但另一方面,學生也開始往自己感興趣的方向發展,「老師,怎樣用電腦編曲?」「老師,怎樣上網操作算命命盤?」「老師,怎樣上網看股市大盤和下單?」如果他的回答是「沒有研究」或者誠實的說,「不會耶!」學生可能會反問,「你怎麼會不知道?你教過的學生這麼多了,難道沒有其他人要用這個功能嗎?」甚至還被質問,「你不是名師嗎?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功能嗎?」

冠武老師說,「我沒學音樂、我不算命、我不投資股票……我得承認有些內容我真的沒有涉獵。」

那麼要鑽研這些嗎?這時進入第三階段,「我快樂嗎?」這是近幾年他才慢慢摸索到的;「決定權在於我快不快樂。」如果繼續研究下去會快樂,我就研究下去,否之亦然。

在沒有一對一教學時,冠武老師在辦公室也很忙碌。

他在第二階段後期會鼓勵學生加入一些像LINE的iPhone討論群組。學生對這一類的群組躍躍欲試。

「你有問題可以在這群組詢問喔!」

「可是,我怕自己問的問題別人會笑我耶!」

冠武老師的任務是給他們信心。

不過學生在群組「出沒」幾次後都有類似的反應,「老師,我覺得我們一對一上課時比較安全。」的確,一旦把他們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些群組有這麼多人講這麼多不同的話,真的很沒有安全感。「這時我心理難免有個OS,『那你們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什麼?』」然而面對學生打來的諮詢電話他還是鼓勵他們,「聽不懂可以先跟我討論喔!」同時鼓勵他們邁出第一步;有時候群體討論的問題他們也會先打電話問,「老師,我這樣說對不對?」

「嗯,你講得很棒,上去LINE回答。」

大概這個時候,冠武老師也逐漸淡出他們的世界,成為眾多討論夥伴中的一員。

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只要上過冠武老師的課,這種諮詢電話就不會斷過。這也是冠武老師總是很忙的原因了。

科技日新月異,每一有新的軟體出現,他就要先學會,尤其科技日新月異,經常更新,有時一早LINE更新了,幾乎下一秒就會接到學生的來電,「老師,早上更新的LINE怎麼變得怪怪的?」

視障者幾乎每人一支手機,LINE是使用最普遍的應用軟體,這更新狀況非得摸熟不可,「通常測試行不通,表示有障礙,這時得找高人指點迷津了。」這人選就是他的太太──另外一位盲用電腦老師陳秋紅。秋紅弱視,程度不俗,找資料靈活,是典型的「賢內助」。

兩夫妻個性脾氣一模一樣,幾乎同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都有共同使命,全力以赴,就是希望視障者學會科技產品帶來的便利,在生活及工作上獲得助益。

定向能力很好的冠武老師,平日打著手杖上下班,必要時也自行到外縣市教學。

對於自己的職場生涯,冠武也用三階段形容。第一階段是蜜月期,民國九十幾年,政府開放非按摩就業,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推動盲用電腦教學,「我用生命投入」,那段期間報名電話應接不暇。此外他也接「職業重建」,範圍擴及外縣市,曾一星期兩次到新竹來回教學;也到過彰化,他先問清路線,下車後慢慢走慢慢敲,雖然不方便,但也克服了,「這段期間,我教得開心學生也學得開心,真的像度蜜月。」

但隨著盲用電腦老師越來越多,學生到各不同機構學習,會拿他跟其他老師比較,甚至從別的老師那兒學不同的方法,當他們所問的問題逐漸不是他所能招架,這時跟一對一教學一樣的第二階段一樣苦澀。

至於「我快樂嗎?」因為信仰找到人生意義、加上熱愛電腦從事心儀的工作,他很滿足,從沒想離開,因為他喜歡這個環境喜歡這個工作,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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