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宜君

我伸出右手，在低頭男孩和他掌握的手機之間輕輕揮手。等他從有靠背的坐椅裡微微傾身向前、抬頭看過來時，我把自己的手機推到他眼前，畫面定格在剛才打好一串文字。

聽說你喜歡看書？

男孩看完螢幕，先抬起頭看著我，愣了幾秒才微笑、點頭，然後又低下頭去滑手機敲字。一連串幾乎無聲的指指點點之後，他又把自己的手機轉向我，畫面裡有回答，也有疑問。

是啊

是誰告訴妳的

這時候要開啟話題，彼此有交集的朋友是重要關鍵，我毫不猶豫點名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R。在某次閒聊時R提到他，還說：「你們都喜歡看書，有機會或許可以認識一下。」來台東唸書半年，除了班上同學、教課的教授，其實我認識的人不多，不過特別珍惜喜歡看書的人，即使雙方涉獵範圍可能沒有相近甚至完全不同，只要兩人願意溝通分享交換意見，就算是完全陌生的書類、沒有閱讀過的故事也會因此很有意思，因為對方告訴你的，是他喜歡的、印象深刻的部份。

這樣和你聊天，會不會打擾你？

用疑問引起別人關注的行為很容易被誤解為搭訕，我努力點動指尖加快打字速度，彷彿觸控螢幕就能漂白淨化這不經大腦的舉動。男孩的視線離開轉向他的手機螢幕，對我搖了搖頭，把他的手機面向我。

不會

你喜歡加ＬＩＮＥ、臉書私訊聊天，還是像現在這樣？

我喜歡現在這樣，面對面聊天

如果有誰從旁邊經過，應該會看到坐電動輪椅的女孩和坐在一旁的男孩，不時低頭滑手機，抬頭看著對方微笑，不斷把自己的手機螢幕轉向對方的奇怪行為吧？我們敲字聊喜歡的書、喜歡的作家、最近看過得電影，然後我從隨身包包裡拿出納吉布‧馬哈福茲的《千夜之夜》。男孩接過書本，翻到書背閱讀摘錄在封底的文字，雖然他一直點頭、伸手比了幾次大拇指，也打字告訴我「這本書很有趣」，但我覺得他的表情，看起來比較接近「這本書……很奇怪……」的意思吧？

當我接回最近正在翻閱的《千夜之夜》時，書本在兩手之間落空掉地，男孩幫忙撿起滑落書後，我對他伸出握拳的右手，彎了兩下大拇指，比出謝謝的手語。我唯一會比的手語似乎讓男孩感到開心，於是趁機拜託他教我簡單又有趣的手語，他教我「你好」和「很有趣」。第一次體會到聊天可以如此安靜無聲，有一種你懂、我懂只可會意不可言傳的美好，靜謐中確實流動著愉悅的氛圍，不同於開口的、有聲的、語言的喧鬧，手語是一種文字更加簡潔、只存在於當下此刻的美麗手勢。

對於今天下午碰巧認識的這個新朋友，我對他的認識有限，R也只是約略提過他的聽力受損。聊天時，我總會忍不住分神去想：我是不是太魯莽了？其實我根本不瞭解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時興起就隨意打擾別人獨處的時間，這樣好嗎？卻又暗笑自己想太多。如同厭倦他人顧慮我行動、視力不便，在離開電動輪椅步行時，基於安全考量往往又牽又抱給予過度的人力攙扶，他們的善意間接牽制我天生缺乏平衡感的身體，為了避免當場坐地摔倒，總要不輕不重地搖晃自身或是抓準時機差點跌倒，讓圍繞在身邊那些人相信「一個人扶比較好走」不是客氣話，願意把自己的手放開，轉移注意力幫忙看路，畢竟牽扶的人通常個子都比我高，又要一路背對倒退走向目的地，實在很難再分心轉頭探查路況。每走完一趟路，協助牽行的人們多會一臉輕鬆，我則坐穩椅子喝水潤喉、深呼吸，慶幸這次走路安全過關。這樣胡亂猜想的內心小劇場，會變成人際互動的躲貓貓，遊戲最後不論誰輸誰贏都沒意思。

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不是都從好奇、探問開始的嗎？ 

無聲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即使會用耳塞隔絕外界噪音維護睡眠品質，偶爾觀賞視頻影音懶得配帶耳機單看畫面，這些不過是稍微近似的模擬體驗而已，我還是不能理解沒有聲音的世界或感覺。聲音在男孩的耳朵裡迷路，我不擅手語，寫字速度慢又費力，還好能用智慧型手機打字聊天。不過一直用手指敲字，雖然省去書寫的麻煩和時間，對手腕來說卻是不小的負擔。善用語音輸入法是不錯的選擇，也在和男孩聊天時偷懶使用過一次，但我衷心希望可以用對方的語言說話，一如到不同國家旅行，即使大多能用簡單的英語溝通，我們還是會嘗試學習了解當地的文化語言，盡量用彼此都能夠理解的方式和他人互動、假如知道朋友信佛不會對他說不會說平安喜樂，而對信仰耶穌的人不會說阿彌陀佛。以對方舒適態度開啟對話，這無關善意或貼心，純粹讓彼此能更享受聊天的歡樂。

後來，我跟男孩提起吳明益的《苦雨之地》，順手點開自己的臉書，分享〈人如何學會語言〉的心得隨筆。原本只是想透過因病聽力受損的狄子，翻閱母親遺留的筆記、擷取詩句揣摩鳥類姿態、聲音、特徵的故事，暗示他手語的世界很美、很美，是非常獨特、具有個人特色、活靈活現的無聲祕語。

可以加妳臉書嗎

我的臉書其實很多抱怨文喔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習慣在臉書寫日記、讀書心得、生活札記、隨筆創作練習，因此覺得是很私人的網路平台。若不是別人邀請，這幾年我很少主動增加好友。我決定適度揭露自己的缺點，預防形象落差太大的風險，既然男孩不介意會發現我的黑暗面，那我多認識一個臉書朋友也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