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喬慧

農曆春節以來忽冷忽熱得教人心神不寧。我們幾個小的牽腸掛肚，頻頻隔空喊話為龍蝦老大振鼓打氣，因為溫虔阿姊住院安插人工血管，即將展開為期半年的化療。這是她情理激烈掙扎後再次下定的決心，原本去秋就預定化療，上針前一刻臨陣告退。

也難怪，那些掏心翻腸的化療併發症誰不驚懼害怕，遑論身障者？萬一情況更糟，生活尊嚴還剩多少？已經看不見聽不明了，這一世人生，還有怎麼樣的磨難等在後面張口咬嚙？

逢此關口，會情不自禁回顧來時路吧！一抹獨來獨往的身影，暗自委屈糾結整個青春年少。

溫虔阿姊先天性聽障，雖然兩耳都有聽覺，聽音能力只有常人的一半。這使得她咬字發音有點輪廓模糊而怯於與人交談，個性矜持壓抑。上了學，在一般學校就讀，沒能完全吸納老師的講解顯然吃大虧。（這一點我能發誓證明，我高二重聽後學習效果一落千丈。聽課很重要啊！）她倒是豁然，認為聽不來就聽不來，只能反求自己加倍用功，其他的就忍耐吧。

她舉例說，國中時候的國文老師鄉音很重，上課時一陣嘰哩哇啦也罷，可是小考，老師一律採聽寫方式，溫虔阿姊考試成績落得滿江紅。有一次老師感冒喉嚨痛，只好將小考題目抄在黑板上，「那次我考滿分，但老師不相信！」

視力方面也遭逢「莫名其妙」的委屈。比如衛生股長常常唸她掃地掃不乾淨，可是她明明有切實做好清潔工作。另外像晚上補習後回家，走暗巷、過馬路也倍感壓力，心有不安。直至三十歲左右，視力退步到妨礙坐臥行進，無法掩飾，才就醫澈底檢查。原來是視網膜色素變性（所以視野範圍狹小），而且有夜盲症（之前都當成近視眼）。

又是不治之症！人身上最寶貴的兩大感官都沒給她生好！雙親得知詳情，深感愧對女兒，尤其是媽媽，竟然自責到說出傻話：「醫生，把我的眼睛給她！」

此後生活頓入年復一年的家裏蹲。溫虔阿姊是用功型穩紮穩打的優等生，高中被保送景美女中，聯考進入實踐家專營養科，以第一名殊榮畢業，隨後進入味王公司上班，四年後轉任醫院從事營養管理工作，直至看不清楚公文不得不辭退。辭職後可沒閒著，以殘存眼力準備高考，通過第一屆營養師資格考！

這麼優，這麼拼，卻苦無出路。當年保守寡陋的台灣無法延續或轉化她的能力，社服制度薄弱，企業援手冷漠，沒有盲用電腦，沒有網際網路……唉，溫虔阿姊生錯了年代，賢能盡糟埋沒。

家人濃重的愛與保護則是另一把軟鎖，這是許多後天性失明者不好直說、深怕傷了父母心的事實。要解開這把鎖，往往反覆拉踞，擦槍走火，甚至引爆激戰。直到四十好幾，溫虔阿姊終於到盲人重建院報到，是小我好幾屆的「學妹」。

溫婉有禮，明顯的家教良好，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是謹慎入微，恭恭正正，是那種消費後必定記帳，某年某月某日某事某物毫不含糊的人。即使一封閒聊日常的短緘， 都經過半天一天思索遣詞用字，再以最整齊的格式書寫。第三印象呢，說來冒瀆，差點被她強烈的基督信仰掐喉窒息！言談中、e-mail裏每每教義縱橫，巴不得大家與她同主共事。真拿她沒轍，根據她斬釘截鐵的記憶，從小至今經歷過許多聖靈啟示扶持，上帝真的存在。好，我了解，靈性知遇，她並非因為失明才以宗教為精神寄託。

溫虔阿姊相當樸素，包括吃。每次我們預備在酷僻老二家聚會：「餐點妳們倆決定就好，我吃什麼都可以。」飲食精簡，作息規律，罹癌教人詫異。最近談話才知悉她早已摸到身上硬塊，隱瞞了將近八年才對手足吐實，我差點暈過去！敢情妳從小至今忍出習慣來？！又為什麼要忍？

「因為怕年老父母受驚擔憂……這期間，除了接下當家擔子，而且照顧中風父親以及失智母親，在他們最軟弱、最需要協助之時，我就在那裏，直到雇用外勞，才放心開始診治，醫生聽我拖延也大吃一驚。」

有點奇蹟的是，癌細胞沒有大肆擴散，都在控制之中。溫虔阿姊好像一方絲帕，表面柔順軟嫩，內裏性質堅韌，外力拉扯撕裂不了她。大家沒忘記吧，幾年前有人因為高速公路收費員工作被終止，多次街頭抗議，不願接受再職訓練，還搬出家有老母怎麼怎麼著……比起我們溫虔阿姊來真是沒路用！

「神未曾應許，天色常藍，人生的路途，花香常漫。」問她此刻心境，熟讀聖經的她如此平靜回答。當下分分秒秒，化療藥物超乎預期的後座力正在考驗意志力。親愛的溫虔阿姊，加油加油！要撐過去啊！我們祈禱──一如妳向來的真心虔誠，祈禱主治醫師給妳最好最萬全的治療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