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喬慧

所謂佳人，在水一方，各自悠悠。龍蝦族的生活面貌，區區著實不足為代表。

我有三位龍蝦姊妹，都曾是能看能聽而後「轉型」的稀有品種，惺惺相惜之情不言可喻。不是同病相憐，是知己知彼，體己諒人，聊天打屁之間更能互虧而不怕傷到彼此。四個人聽力都背得很，電話不便，手機不行，怎麼聊天？

我們以最原始而最穩定的群體e-mail為沙龍閣樓，巧笑倩兮盡在其中，沒能趕上網路年代的海倫凱勒一定羨慕死了。

將時光扭個頭反向而行，且聽我從今年春節倒述回去。農曆年前酷僻老二上台宣佈：「剛給你們寄了三種我覺得好吃的餅乾，大概明天或後天會寄到：小紙盒是義美的法式薄餅，黑巧克力口味；大紙盒是阿默蛋糕的蝴蝶公主，原味，保存期到二月十六日；小罐子是聖瑪莉黃金起司餅乾，保存期忘記看了。另外喬慧多了三包台酒的花雕雞泡麵。」

本人獨得最大箱？！我先是偷笑，既而哈哈大笑，食量和品項最海闊天空的一個總是我！但流行時尚最落後的好像也是我。前些天四人話題落到台酒花雕，她們都朗朗上口，竟然只有我沒吃過這。

三箱，不但自掏腰包買來、寄出，還身兼辨識中心，清楚交代我們應該看到卻不知道的重點，酷僻老二其實細心體貼又大方，是嗎？怎會有這個暱稱？「僻」是她對自己的詮釋，從小就這調調；「酷」是我給她封上的，因為善感，情緒來得快，出口又直率，不怕得罪。

就近舉個例子：春節前兩、三個月，我們原本計劃著在她家聚餐，吃什麼套餐、什麼甜點熱烈討論，論及日期，四人都方便的日子剛好落在她的生日那一天。真是耍酷的好機會！酷僻老二當然不放過，厲聲道：「我狠話說在先，妳們誰都不準帶禮物來！誰帶來了，絕對拒之門外！我說真的！」

誰怕誰呀？我是有打算送她禮物，被拒門外就被拒，大餐加咖啡甜點一定照吃，誰立法不能在門外吃東西嗎？結果，那個日子的前夕她身體出狀況，嘔吐，全身不適，只能躺床。對於必須分秒注意血糖高低施打胰島素，腰間還繫著腹膜式透析洗腎的人，這種說倒下就倒下的狀況其實是常態。然而比起曾經每吃必吐，三天兩頭趕往醫院急診，大小手術多到數不清，最近幾年算穩定多了。

洗腎日久，手腳麻木，出門以輪椅代步。終日窩居家中，準備一份吃的閱讀犯罪小說是她一貫的生活翦影；要是哪個康健的人在她面前抱怨生活無聊，那才是真無聊。

什麼時候由健全變成這樣子？不要問，猜個大概就好。她大專畢業後曾在台大醫院從事研究工作。有多痛苦？不要問，稍微想想便知梗概。酷僻老二杜絕舊識，也不喜結交新友，反對臉書。我認識她，是一位盲界相關教師從中牽的線。

我應該是她家餐廳裏最常現身的座上客了，餐桌上泰半是我們預謀的外送主餐（她會事先蒐集菜單供我細挑慢選），還有她精心安排的點心。酷僻老二的看護阿姨或外勞擔綱客服人員兼傳聲筒，在我和她交談「分裂」的時候修補棧道。她不便久坐，聚餐時間短，可也夠我們賓主盡歡了。同是花樣年齡墜入生命谷底，痛苦絕望到食不知味。酷僻老二與我都深深瞭然，咀嚼間能恢復有滋有味代表什麼意義──熬過去了。走出來了。

「能吃是福，」當我回信四人群體e-mail，謝謝酷僻老二獨厚花雕雞麵，她說：「喬慧該為自己福氣滿滿而慶幸。」

有的，我有惜福，珍惜自己沒有過敏體質，臟腑血脈各部門合作愉快。而且我向來認真的、慢慢的吃東西，有如細看一幅畫，看到眉角精緻處凝神良久──好吃，好在哪裏？用什麼調味料？大小厚薄軟硬恰當嗎？……

酷僻老二對我這一套很是翻白眼，譏為「挑嘴」；矛盾的是她又很喜歡聽我講評食後感。是出於對朋友的在乎吧？渴望投其所好。像這次寄來的一箱四樣，她緊張忐忑：「我比較有把握的是義美和阿默那兩樣。等待判決中……」

快二十年的交情了，那我直言囉：「義美的法式薄餅長相還真斯文，瞧名字以為是大而扁，原來它層層交疊，巧克力氣息香濃，糖漿做得柔細爽口，不像造型蛋糕那種噁心硬殼。蝴蝶公主我更喜歡，少有蝴蝶餅層次打得如此出類拔『脆』，修長勻稱，既不稀疏易碎又不會硬梆梆刁難牙齒，味道介於蜂蜜與黑糖之間泛著微微焦香，口口回味再三！」逗得她蠻開心：「呵呵，喬慧真不是白吃的！」

輕笑兩聲，已然生活平靜湖面兩朵漣漪。酷僻老二啊，希望妳天天洋溢笑聲。只要妳顧好身子，不嘔吐，不發軟發痛，我願意陪妳吃遍天下，品滋論味閒談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