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喬慧

花甲歲數的護理老師站在講台上，對著一班年輕女孩講述她為學受訓時一段經歷：

大家知道驗尿是檢驗病人體況很重要的一環，我們那時候的醫學技術沒這麼進步呀，人員分工也不細，所以護士在第一線包辦大小事。當我們學習課程進行到驗尿一節，講師說，除了靠眼睛觀察，還要用舌頭辨別！光是聽講嘛也還好，來到實習課就發抖發毛了，大家哇啦哇啦想逃卻逃不掉，因為鐵腕講師要我們在他面前一個一個來，什麼濃度、什麼味道，悉數向他報告。輪到我啦，沒辦法，伸手進一杯尿液裏沾沾，硬生生往舌尖點……

護理老師唱作俱佳，講到這裏凝重眉眼，神色怯怯懦懦，伸出一根指頭往講桌上的茶水一點，抖抖地再往舌頭一點。底下女孩子都噁來噁去東倒西歪，一片哎喲媽喲中，不意冒出班長冷靜的聲音：「老師用食指點茶水，伸入舌頭前偷偷換成中指了。」淘氣的護理老師被識破得開懷大笑！

以上是我高一一堂真人實景，至今難忘。這位老師臉上總是和藹咪咪笑，人老心不老，遙想她十七、八的年華，一定是俏皮鬼靈精。也還記得班長姓黃，方方臉，戴眼鏡，鏡片永遠擦得透亮明澈。在那聆聽講述的幾分鐘大家都是凝神屏息，應該有緊盯護理老師手指的，怎麼全班「52—1」個學生全給矇了過去？ 

為了試探什麼，伸出一根手指，身先士卒的泰半是食指。瓶罐裏抹一坨藥膏敷傷是它，數數兒是它，撳下按鈕是它，開槍扣板機是它……你滑手機吧？也是它！幾近反射動作，不計後果。如此夠義氣的烈士竟然被冠以「食」來命名？！我替它喊冤。

大概是小五、小六，第一次「聽」到十指大動這個成語，我以為這裏的十字是數字十，形容太饑餓，十根指頭全體總動員拼命抓東西吃。「看」過報章雜誌的哪篇文章再次巧遇，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食物的食？不會吧？單靠根指頭吃不了多少東西呀，會不會作者寫錯字？

稍加考究「食指大動」一詞的由來，可遠溯自春秋時代。那麼，民坊口語之間普及言說的情況可能更早一點。在那食材與物資不豐足的動亂時代，王公貴族輕易地晃晃一根指頭便有一桌好吃的，真是不平衡的闊綽，堪稱階級制度下最投射民生差異的特權放大鏡。

也許正是這副頤指氣使之姿，年輕歲月看得見的我不喜歡食指，因為一旦有人殮凝神色將食指射向我，十之八九準沒好事，往往責備、怪罪噴發而出，不然就是命令東、指揮西，高姿態遙控機器人似的。倘若他的另一條手環加碼往腰上插，整體架勢活脫脫是一只滾燙沸騰的冒煙茶壺，那股氣焰更教人不爽！還有一種難堪是食指陰面朝上，改用一勾一勾的，哈利哈利來來來……雖然感覺輕蔑，搞得咱五臟六腑不自禁武裝起來，比起冒煙茶壺的銳利稍微好一些。

人與人互動是一門大藝術，肢體語言不可不慎，呈現出來的弦外之音可能不經意導致一個死結，永世不解。你認同嗎？還是，當年看得見的我過於敏感了？

後來有幾年視力陷於模糊。忘了從哪兒看到一篇心理測驗，題目很簡單：五根手指中你最討厭哪一隻？無庸置疑──食指啊──不管是別人的食指還是自己的食指。我的食指末尾收尖，一劃兒尖刺刻薄樣，不端莊，不好看。翻頁到測驗結果，食指選項的答案居然是：你最討厭的人是你自己！

真的嗎？

真的。　　

哪怕表面佯裝不在乎，對於一具中途折翼的自卑身心靈，什麼狗屁測驗都會信以為真。

冥暗中走到今天，不敢說增長了多少自信，討厭己身是斷斷不會了，更不可能討厭食指。視聽不敏，生活中借助觸覺者所在多有；如果滿天晚霞的色彩摸得到，我很樂意探出食指，挖一勺到舌尖上品味濃淡。

然則我的食指多半時候顧不了風花雪月，每天作息光是摸讀點字就忙得半死！與人講電話溝通頗困難，多靠Line或Messenger摸讀對話視窗，工作上處理點字， email收取公務也是摸讀點字，閱書閱報摸讀點字；看一下時間、日常摘要一樣是亂中有序的點字……手指務必保持乾燥，手腕懸吊中必須輕靈滑移，肌鍵容易酸疼，臂膀肩項僵硬。

兩個月前赴銀行辦手續，陪同友人填妥申請資料後抓起我的食指沾附印泥，蓋到申請書上赫然一片實心紅，拓不出指紋！（隨即改用姆指）「磨」難良多，勞苦功高，可敬復可憐的食指，我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