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選】如果我能

編者案:7月23日對李堯意義重大。這一天他除了在香港拿下「金庸小說」徵文首獎,在台灣也獲「瀚邦華人文學獎」佳作。這一篇〈如果我能〉是佳作作品,主辦單位對於投稿有字數限制,而本文是原稿,提供讀者參考。



李堯(第三屆瀚邦華人文學獎散文組佳作作品) 

如果我能看見,我想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獨自流浪。那或許是某個異國的大城、稻麥環繞的農村、荒蕪沙漠的小鎮、椰林夕照的海島:我在城市裡悠閒漫步,看著行人身上五顏六色的衣著,他們臉上喜怒哀樂的神情,欣賞著櫥窗內令人眩目的商品,櫃姐面部永遠親切的甜美笑容;在農村裡,我嗅聞空氣中泥土的氣息,揹好相機,跨上略帶銹跡的鐵馬,在阡陌間追逐風的足印,路經耕作的田邊,不忘拿起相機,留下農民朋友辛勤的身影。 

我流浪在沙漠邊陲的小鎮,帶上自己心愛的吉他,開著吉普車前往落日的方向,停留於寂寞的沙丘尖頂,用臺灣的語言唱一首古老的歌曲;我流浪在環海的島嶼,選一株繁茂的椰樹當作陽傘,聆聽海潮的歌聲,展開雪萊的詩集,背靠樹身靜靜吟詠,讀著讀著,頭一歪,書從雙手悄然滑落,海波像只搖籃,搖著我的沈睡盪向遠方。 

如果我能看見,我要走遍世上的山川奇境,親身感受造物主創世的神奇。臺灣的百嶽、亞洲的聖母峰、歐陸的白朗峰、非洲的吉力馬札羅、南極的文森山……那些都是我想一探究竟的美麗。揹負重裝,踩著堅定的步伐,我眺望著雄峰峻嶺、雲海奔騰、雪色連天,每一塊岩石都令我心顫,每一株老樹都使我嚮往,岩石的紋理彷彿藏著千年的故事,像地圖、像文字,像長者臉上歲月的腳步,我看不懂,卻也百看不厭;老樹的枝枒參差向天,長長的樹鬚諭示多少寒暑,滿頭綠葉展現多變的髮型,隨著季節變換著時髦的顏色,隨著地域展露撩人的媚惑,山風呼嘯,滿林留客的仙音,久久不去。 

我貪婪著山的靜、雲的動、雪的清,用我的雙眼,世上最銳利的鏡頭,記錄下每次剎那的感動;我爬著、我走著,感受腳下大地崎嶇的胸懷,那宛如藝術品般的身形樣貌。其上點綴的事物,更是我流連忘返的理由,不論是朵紅豔豔的小花,身披彩翼的飛鳥,抑或是頭不知死活的攔路山羌,那屬於寂靜天地間的生命律動,將使我凝目良久、激動許久。 

如果我能看見,我要嘗試駕駛每樣交通工具。我要騎著時下最流行的YouBike,在熟悉的城市旅行,騎過林立的華宅美院,騎過繁忙的市集商圈;渴了,找間氣質優雅咖啡店;累了,社區公園躺椅稍是休息,眼目所及,是終點,也是下個起點。我要跨上重機,穿起皮衣,戴上那頂最富個性的賽車鋼盔,起動前,油門不忘多催兩下,讓引擎發出熱血的怒吼,轟然巨響,車頭如雷似電,切開風的速度奔射筆直前方,行經正妹身旁,給她一抹陽光般的微笑。 

我要駕駛那些傳說中的名車,賓士、BMW、保時捷、法拉力、藍寶堅尼……感受所謂瞬間加速,零到一百的暢快,感覺被高速包裹、被舒適包裹的瀟灑氣派。從陸地來到海洋,快艇是種夢寐以求的放逐,於碧海藍天裡,讓傾洩的水柱阻絕凡塵中的爭權奪利;或者乾脆加入空軍,IDF、幻象2000、F16……操作其中某個酷眩代號的機種呼嘯上天,在白雲深處穿梭隱現,以機翼的快刃劃開天際的煙波徜徉;然後是飛出大氣層,開著象徵地球文明的太空梭前往宇宙,在浩如深淵的黑暗中,望著滿天懸浮的星辰航向永恆。 

如果我能看見,我要學會每項球類運動。流著汗,身形閃動揮舞著球拍,聽著羽球擊發恍若咬下蘋果的清脆,網球那力與美的剛柔氣勁,桌球敏捷如落珠般的輕盈顫動,這都使我有種心靈脫離束縛的暢快。高爾夫球場上帥氣揮竿的我,排球場上躍起殺球的我,撞球臺上連進收臺的我;三分線外,緊盯著籃框,時間剩下倒數五秒,出手,空心命中,比賽結束,逆轉勝的我。 

我握緊球棒,九局下,兩出局滿壘有人,我看見投手眼內自己堅毅的眼神,球來,飛速得像顆砲彈,手中大棒一揮,鐵球觸電般反彈飛出,遠遠飛去,彷彿尋找落腳的流星,直奔那堵榮耀的牆,然後隊員們將我拋起,身體似也朝著流星方向追去。耳內是漫天的吼聲,身子輕靈像頭凌厲的鷹,我的雙腿間滾動著斑馬蛻變的圓,周身大小肌肉引導著它向目標前進,卻又磁鐵般將之牢牢吸附;對手就在面前,守門員鐵塔的身形,我的眼中沒有對手,只有敞開的球門,一個空翻之後,夢中一再重播的「倒掛金鉤」,左腳還是右腳,一切全憑感覺,出腿後破網得分。

如果我能看見,我要看盡天邊所有絢爛的光彩,一切自然的人為的美豔。阿里山的日出、淡水河的夕照、西伯利亞的極光、委內瑞拉的雷爆,七十年一見的哈雷彗星。跨年的晚上,漆黑如墨的夜空下,歡欣的人們你推我擠;一連串升起的閃光,不是紅塵中的燈流,亦非遠天亮燦的星斗,這是臺北一○一的煙火show,和著啾鳴與細碎的爆響,於高空焚身後,化作千百顆晶瑩的淚水照亮每個幽暗角落,每個孤單渴求的心,還有你我幸福裡的相視一笑。 

寂靜的山頭,柔軟的青草地,我仰望著新聞報導中流星雨現蹤的天際,幾點疏星,幾縷深黑柔雲淡淡飄過。我已準備好滿腔的心願,反覆記誦,排好各自出場的順序,然則星光來得突然,來得耀眼燦爛,如同人們腦中數不盡的心願,抑或無窮的欲望;當我還在歡呼,還在因感動而緊握雙手,意識猛然閃過許願的念頭,它已倏然消失,彷彿從沒來過,彷彿只是人們心中童年時母親床邊的一個故事。

可是我不能看見,所以我無法看盡天邊所有絢爛的光彩,一切自然的人為的美豔。但我的肌膚能感受阿里山日出的溫暖,驅散了周身冰寒的晨霧,感覺到淡水河夕陽的柔媚,聞著風中鹹鹹的氣味體會浪漫的氛圍;用耳聆聽空中雷雨的吶喊,體驗氣勢磅礡的震撼,聽著情侶們望見極光、望見流星雨的雀躍歡呼,恍惚是臺北一○一的煙火、臺南鹽水的蜂炮裡,親友引領我靜靜走過,感染到人們幸福的情緒,似乎就能看見天邊大家口中美麗的顏色。 

我不能看見,所以我無法學會每項球類運動。可是我可以像大家一樣,坐在電視機前,或者親臨現場搖旗吶喊,為支持的隊伍、選手們加油打氣。我可以熟悉每樣球類運動的比賽規則,用雙手感覺那些球體的質地、大小和重量,各種球具的材質、規格與長相,嗅著它們身上猶帶汗漬的氣味,遙想當時場上選手的鬥志昂揚熱血沸騰,也禁不住親手嘗試擊發的感覺。我可以加入盲人保齡球隊,藉由指引的輔具,訓練自身邁向明眼選手的穩定,當全倒的爆響傳來,我曉得自己朝理想靠近。 

我不能看見,所以我無法嘗試駕駛每樣交通工具。但我可以透過旁人口述的幫忙,明瞭它們的特質,熟悉每樣交通工具的操作方式,各款車輛的性能設備。我不能單獨騎乘YouBike,可是我能改騎協力車,享受輕風拂面的自在,同時明白與人合作的重要;把握乘坐著名超跑的機會,用心咀嚼引擎馬力與飛馳速度交織的動人樂章;或者直接坐上遊戲臺,握緊方向盤,來趟無敵不死的駕馭體驗,不論是陸、海、空,全由你肆意衝鋒,並期待有朝一日無人駕駛車的普及。

我不能看見,所以我無法走遍世上的山川奇境。可是我能經由電視節目的分享,聽遍全世界的風光明媚,從有聲讀物的字裡行間,認識當地的氣候溫度、生態環境,源遠流長的傳說故事。博物館、自然館、科學館……,都是讓我了解萬物之美的教室,都是令我激發興趣的知識殿堂;我可以加入視障協會,參與攀登玉山的壯舉,也可以隨著家人開上合歡山的武嶺,感受臺灣三千公尺山嶽的凜冽氣息,感覺自己浮在雲上,感覺空氣裡花草的香味,耳畔家人細心的描述,帶著我的雙手輕輕摸過這片美麗。 

我不能看見,所以我無法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獨自流浪,流浪在異國的大城、稻麥環繞的農村、荒蕪沙漠的小鎮、椰林夕照的海島……。既然不能獨自流浪,我就跟隨親友加入旅行團一塊出遊。別人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別人玩什麼,我就玩什麼;能去的地方,我就去,不便去的地方,我就聽去過的人回來和我分享;能參與的活動,我就參與,不便參與的,我就在旁隨喜同樂。從飲食、從語言、從音樂、從氣味,從導遊的解說到事前的準備,從團員的對話到用心的體會,我看不見,但我一樣旅行,一樣因為面前的美景激動莫名,合掌村的清新、吉隆坡塔的夜景,自由女神像的巍峨身形……我看不見,但我去過、認真感動過;至於那些沒去過又看不見的風光旖旎,當我的心在那裡,藉由語言文字的魔力,它們就出現了,而且份外清晰。 

如果我能看見,但我不能看見,所以我想的不是看見的美好,而是看不見的背後隱藏的祝福。我憧憬看見的絢爛並不沈溺,我明瞭看不見的麻煩卻不悲傷,因為我思考的並非看不見的無用,而是看不見的自己如何有所突破,這樣的認知卻將我陷落深深迷霧,只因世人對我的幫助,一再提醒我看不見的一無是處。直到那天,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對自己的幫助,其實是他們多大的用心與付出,霎時雲開霧散,日頭重現,能看見與不能看見、看不見是否無用,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明白人生的價值,乃是學會感恩,將得到的幫助化作能力讓需要的人一起幸福。我不能看見,可是我能在找到幸福的路上播下感謝的種子,讓後來的人挾著綠意嗅聞花香,按圖所驥便能忘卻憂傷,那是我曾有過的迷惘、痛苦,掙扎後了然惜福的春風徐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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