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選】母親

她明白唯一可以不再讓母親擔心的途徑,就是盡可能回復到原本的生活。她開始學習拿手杖走路、即使心裡多麼恐懼,到處撞得頭破血流,也咬牙苦撐。


編者按:本文獲2013年第一屆瀚邦華人文學獎「微散文」首獎。內容描寫逐漸失去視力,才一點一點的看見母親的一切,真切而深刻。本刊或作者同意,特此刊登,與讀者分享。 

文/楊昀芝 

騎上腳踏車,她發現今天的陽光特別刺眼,令她什麼也看不清。她騎得戰戰兢兢,偶有一輛車突然衝出,她就嚇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到了車站,她改搭客運車,有些彆扭地出示身心障礙手冊,給司機一張半票。司機已認得她,她尷尬地趕快收起手冊,向車內走去。 

坐定後,她望向窗外,陽光還是亮得令她睜不開眼,她依稀看見一直以來熟悉的平疇沃野,不斷因車急駛而越來越遠。突然,她眼前一黑,連一絲光線也看不見,她驚惶無措地閉眼又張開,仍是漆黑一片。她禁不住想失聲大喊,忽然聽見車外廣播,她才想起車子是進了隧道,一下子放鬆下來。經過這番折騰,她有些疲累地閉上眼,但不舒適的座椅讓她無法入眠。 

恍惚間,台北到了,她下了車,往捷運站走去。人群迎面而來,步履飛快。突然她被猛力一撞,手臂痛得發麻,對方不悅地瞪她一眼,責怪她為何沒有閃開,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滿腹委屈。進了捷運車廂,她站在門口旁的角落,盡可能不再與他人碰撞。捷運站出口,她嗅到玉蘭花香,知道今天又可以見到阿婆了。阿婆總是孤獨地蹲坐在路邊,眼神茫然。她塞五十元到阿婆手心,拿幾朵花,和阿婆寒喧幾句。她覺得自己和阿婆是那麼相像,她們都被遺忘在城市的這個地方。

帶著滿身馨香,穿過幾條巷子,推開門,中藥熬煮味迎面而來。掛了號,她開始彷彿沒有止盡的等待。電視機裡的新聞播了一輪又一輪,一同進來的病人都紛紛離去,只留她獨自坐在夜幕低垂的窗前。她終於聽見護士的呼喚,走進診間,躺在診療床上,閉上眼。醫生把針扎進她的皮膚,一陣刺痛,再向內鑽,鑽進深處。她痛得想掉淚,痛得全身顫抖,卻只能無助地躺在那裡,任憑醫生一扎再扎。

步出診所,夜已深,她在回程的客運車上矇矓睡去,睡眼惺忪地下車時,她有些站不穩,強打精神走回家。 

隔天,母親載她到車站:她牽回腳踏車,走上人行道。母親問她為什麼不騎,她編了個藉口敷衍。母親走後,她獨自牽著車走著,陽光灑在她身上,灑進她眼簾。這段回家的路從沒有如此漫長。她越來越認不得這個曾熟悉的世界,一切景物在陽光下都變了樣。回到家,她和身躺下,閉上眼,眼前仍是一片亮晃晃。她起身用力把窗簾拉上,再也不想見到這世界和一絲陽光。

晚餐時,她坐在飯桌前,卻找不到自己的筷子。她假裝不經意地用手摸桌面,還是一無所獲。她問母親筷子在哪裡,母親大為吃驚,因為筷子就在她面前。她一直努力小心掩飾的秘密,終於被赤裸地掀開。她不是沒想過告訴母親,只是她連想像母親的悲傷都無法承受。她嘗試各種可能的治療方法,希望在母親知曉以前,就可以安慰母親不用擔心,如今再也瞞不住了。 

母親開始帶她去看醫生,看各式各樣的醫生。她坐在每個醫生面前,接受千篇一律的盤問,忍受疼痛異常的針扎或按壓,吞下苦澀難嚥的各式藥湯,就像她這幾年來不斷嘗試的那樣。她讓母親領著她到各個地方,安撫母親的憂慮與心慌,也為了自己還沒有放棄的一絲希望。 

她感覺視線仍在這些治療間日漸模糊,這讓她無比頹喪。她越來越受不了治療的痛楚,越來越不抱持希望,但她要怎麼向母親啟齒呢?從小到大她一直努力不讓母親擔心,如今她卻如此令母親失望。她彷彿回到兒時充滿藥水味與哭嚎的醫院,手上有著針扎與點滴液的冰涼。她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聽從母親的指示與安排。如果這樣能減少母親的憂慮,那她受點苦又算得了什麼?

母親的容顏也在她眼裡日益矇矓,她懊悔以前沒有仔細端詳過母親。她記得母親的神情總帶著堅毅與剛強,什麼事都難不倒母親。但這次,母親必定因她而增添許多皺紋與白髮,然而,她已看不清了。她再也不忍看母親,不忍看母親從她眼前消失,也受不了母親以這樣的方式離她遠去。 

她終於看不見了。那晚,她在輾轉反側的夢裡看見母親。母親和她兒時一樣年輕,溫和地對她微笑。母親的面容是那麼清晰,她感到不可思議,奮力睜眼想看得更真切,母親的容顏竟慢慢崩解成細碎片片。她睜眼醒來,只剩徹底的白茫茫,母親隨著世上的一切一同消失在她眼前。她禁不住放聲痛哭,哭她被迫必須告別的這一切。 

她開始需要母親領著才能出門。忽然想起母親以前也是這樣帶著外婆,這才明白外婆碎步緩慢前行的真正原因。但母親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帶著她呢?她不敢去想,刻意閃避母親的目光,不願母親看見她眼裡的空洞無神。母親望著她時,該有多麼心痛啊!但母親不會告訴她,不會告訴她為她流了多少淚,就像她不願讓母親知道自己有多痛苦一樣。她知道這樣的逞強令母親更加心疼,但她就是沒辦法,沒辦法承受讓母親為她悲傷。 

每次和母親一同出門,她都感受到母親的不適應和緊張。抓著母親的手臂,母親身體不自然的僵硬緊繃透過她的指尖傳來,母親一下子拉著她的手,一下子摟著她或推著她。她彷彿連五、六歲都不到,只是個剛學步的小兒,母親也重回當年護著她的小心翼翼。她和母親一樣不習慣她們之間的全新關係,每走一步都感覺如履薄冰。 

一日,母親載她至重建中心。車子抵達,她推開車門,一跨步就匡地撞上中心大門。她痛得眼淚直流,抱怨母親為何沒有提醒她,母親也急了,責怪她為何沒有小心一點。她立刻後悔自己的衝動失言。母親有多心痛、多自責,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她怎能責怪因為她已受了那麼多折磨的母親?她滿心愧疚地向母親道,母親沒有怪她,繼續帶著她向前行。 

她明白唯一可以不再讓母親擔心的途徑,就是盡可能回復到原本的生活。她開始學習拿手杖走路、即使心裡多麼恐懼,到處撞得頭破血流,也咬牙苦撐。她開始學習聽語音指示操作電腦,即使經常因解決不了問題憤而把電腦關機,還是一次次再打開電腦耐心練習。她重新拿出辦公文件掃描處理,慢慢讓自己回復到原本的工作能力。她馬不停蹄地學習所有必須學會的事情,只為了讓母親可以安心。 

母親終於放心讓她獨自出門,不再跟前跟後戰戰兢兢。每天早上,她揮別母親,獨自走上一段路,到公司展開一天的工作。她能用電腦處理自己的事務,像從前一樣以電話連繫客戶。她比以前更投入工作,更珍惜這樣的生活。忙碌一天之後,她步行返家,母親已備好一桌的飯菜。她一邊享用晚餐,一邊分享一天的所思所感。餐後,她和母親相偕至附近的公園散步,隨興閒談,一切是那麼輕鬆自然。這樣平凡簡單的幸福,是她好不容易才能再次擁有的,而這都是因著母親給她的愛與力量。她永遠感謝母親,感謝母親教養她、守護她,讓她有勇氣面對人生困境,讓她在遭逢挫折時絕不放棄,讓她即使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東西,也依然懂得珍惜。 

這天,陽光又灑在她身上,令她的臉微微發燙,但她已不再懼怕、不再閃躲,她張開身子擁抱陽光,接受所有的溫暖與能量、就像母親給她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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