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選】新郎結婚,新娘不是我

一次鄰居媽媽問我和男友的事,我告訴她,對方家人反對,她為我叫屈:「為什麼?你那麼乖,是個好女孩。」我反問她:「你會讓你兒子娶個盲人嗎?」被我這麼一問,鄰居媽媽不再答腔了。


文/白露

週末下午的速食店高朋滿座,艾姐和我找了靠角落的位子還是覺得人聲鼎沸,談話的音量不得不提高幾分貝。本來約好朋友見面,不過眼看講好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想必是要無故缺席了。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艾姐突然問:「你那個男朋友的名字怎麼寫,他的『晟』是上面一個日下面一個成,『庠』是下面一個羊嗎?」

我一怔,送到嘴邊的杯子僵在那兒,都分手快半年了,為什麼艾姐要問這個呢?

「是啊,怎麼啦?」我問,把杯子放回桌上。

「他……要結婚了。」艾姐有點支吾地說。

「結婚?你怎麼知道?」我十分詫異,即使是對很談得來的好朋友艾姐,在和晟庠交往的時候,我也不常提到兩人之間的事,更何況已成為過去式,這個人幾乎從生活中消失了,艾姐提得真是突兀。

「記得星期一我們去王鈺家,我不是問了有關她牆上掛的那幅慶賀友人結婚的字嗎?」

「嗯,她說剛從裱褙店拿回來,第二天一早要送去給快結婚的朋友,還說我們去得巧,早一日、遲一天這幅字都不在呢!啊,不就是今天訂婚嘛!」

「我注意到上面新郎的名字,因為『晟庠』這個名字很特別,不太可能是同名同姓,而且王鈺說她的朋友要嫁到高雄,晟庠不是已回高雄一年多嗎?我想應該就是他沒錯,只是一直在考慮該不該告訴你,要怎麼說比較好?」

我低著頭默默聽艾姐娓娓道來,眼淚先是一滴滴往下掉,伸手想拭去臉上的淚珠卻止不住潰決的堤,整張臉都濡濕了,堅持六年的感情,分手六個月就能變了調!

艾姐不再作聲,靜靜地坐著遞手紙。而我則想讓自己哭個痛快,反正這喧嘩嘈雜的環境每個人都對著同伴大吼大叫,沒人會注意到旁人在做什麼。就算看到了,也會趕忙把臉轉開,避免尷尬。

真的結束了,終於結束了,這條走了六年多的感情路。也好。

這些年來,我和晟庠不常提到有關婚姻的事,或許都害怕去面對,或許覺得太遙遠,畢竟明、盲交往困難重重。相熟的盲朋友得知我們在一起時就曾警告過我,身邊的人則似乎有意略過這話題。雖然清楚前途渺茫,卻自我欺騙般地期待著有一天晟庠能坦然地接納我的殘障,跨越這道門檻,我們才有一塊兒走上紅毯的可能。我心裡很明白,除了自己,沒有一個人一定要跟我一起面對我的殘障,即使是親如家人、男友。

我們有如寒天裡的相互取暖者,因著對方的存在,讓彼此的孤單得到慰藉,一有空就膩在一塊兒。即使不見面,每天至少也要通一次電話。曾有人問我,每天都通電話,有那麼多事好講嗎?那時我還帶著一種小女人的幸福回道:「不知道耶,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談』戀愛吧!」我們沈浸在快樂的兩人天地裡。

然而,伊甸園再美好,終究要回到柴米油鹽的真實生活。記得有一次鄰居媽媽問我和男友的事,我告訴她,對方家人反對,她為我叫屈:「為什麼?你那麼乖,是個好女孩,兩人又在一起這麼久了。」我不想多作解釋,無奈地笑一笑反問她:「你會讓你兒子娶個盲人嗎?」被我這麼一問,鄰居媽媽不再答腔。

我從不怪晟庠家人不接納我,雖然反對的理由並不公平,仍傻傻地作夢,認為總有一天,他們因著我和晟庠的努力,對我的觀感會改變。遺憾的是,這似乎是我一廂情願。我感到矛盾又無奈,一方面我期待晟庠能有些作為,但我又不想勉強他,因為我認為要不要和一個殘障者一起生活必須是他出於自主的決定。當兩人目標一致,才有「共同努力」可言。

一天黃昏涼風徐來,併肩坐在草地上聊天,一對夫婦帶著一個還沒上幼稚園的小娃娃從面前談笑而過,晟庠感慨地說:「如果我們早結婚,孩子也有這麼大了吧!」我感到一陣悲傷,心裡想著:「是啊,可是我們並沒有,到現在我還看不到你對我們的將來有什麼打算。」接著他轉臉問我:「你覺得你適合婚姻嗎?」,這一問激起我多年積累的情緒,我倏地站起來,以少有的怨懟語氣回他:「我從不認為我不適合婚姻,而你從不認為我適合!」

看我生氣了,他不答話,只摟摟我算是安慰,沈默一會兒後,像是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如果我結婚,我會寄帖子給你,介紹你跟我太太認識。」

「免了!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也不想認識你太太!」沒想到,當時那麼斬釘截鐵地回絕,如今雖沒接到喜帖,卻在他訂婚當天,在應該是充滿歡樂的喧鬧速食店得知這個消息……我不禁苦笑,「上帝啊!這是你在捉弄我嗎?男友結婚了,新娘不是我這種戲碼竟然發生在我身上!是不是殘忍了些?」只要換一天去拜訪王鈺,不就什麼都像沒發生嗎?

可是上帝似乎想藉著這樣,讓總是牽腸掛肚的我心上那塊石頭得以落下。這麼多年來,不記得提過幾次與其拖著沒個結果,不如分手算了。但每次總是戰戰兢兢,不希望在晟庠找工作或準備證照考時影響他的心情,就連分手這半年仍不時牽掛著他,擔心會不會因職場、考場、情場失利,讓他的輕微憂鬱症更嚴重?看來是我多慮,把擔心交出去的時候到了,由他老婆接手吧。

隨著淚水帶走一直盤踞心中的陰霾,千斤重似的鬱悶一點一點解開,好像不知何時才能卸下枷鎖的囚徒,得到釋放宣判,終於可以舒一口氣。

桌上的紙團堆起又清掉,只聽見艾姐來來回回地走,幫我拿紙、丟紙,無言地安慰、陪伴。我想起最後一次長途電話中再度提出要分手,晟庠略帶著急而困惑地問:「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呢?我覺得你需要幫助……」

「幫助?是嗎?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家人、朋友都在身邊,可是你在哪裡?」我感到十分挫折,嘆口氣反問遠在南部的他。難道相處六年多只是因為我需要幫助?他的回答更堅定我要分手的決心。這麼多年,希望讓晟庠明白我不只是個依附者、需索者的努力是白費了。如果我們的關係是幫助者和被幫助者,那麼我們並不站在平等的地位,這種傾斜的感情早晚會倒。況且,到底誰在幫誰,誰又需要幫助呢?掛上電話,我蒙在被子裡啜泣,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再讓我哭個夠吧,為這段青澀的初戀,為過去我們共度那麼許多快樂、痛苦的時……日子不會白過,路沒有白走,即使往後憶起這段情仍可能讓我心裏隱隱作痛,就當它是生命歷程的一個記號。透過它,我更清楚看到自己對感情的態度,更明白自己在乎有擔當的肩膀——不論是自己或未來另一半的。對自己許下承諾,今天是最後一次為他流淚,以淚水向這段感情,該我、不該我的無奈、掛慮、憂傷、幸福、歡愉……說再見。

痛痛快快哭一場後,踏出這家店門,一切將要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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