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力偉（這是新專欄，作者逆光而行總是太過刺眼而更加看不清；但每當別過頭回望過去，那些用倔強執意劃出的蜿蜒軌跡，反倒如此深刻清晰。）

老實說，我不是個愛冒險的人。

「爸爸，往左！不對，太左了，快往右啊……」豔陽下，一輛雙人協力車正蛇行於筆直的鐵馬道上，在白色水泥路面上拉出搖晃的長影。

不是都說，一旦學會騎車就不會忘嗎？

女兒不斷在後座大聲指揮著方向，我則像個剛學會騎車的初學者，努力控制左搖右晃的手把。如果時間重來，我們大概不會再這樣做了。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連假，朋友邀我倆參加他們教會舉辦的一日遊，地點在台中的東豐鐵馬道。下了遊覽車，走過停車場後，迎面而來是自行車租車區，租車區周圍密密麻麻地停滿各式的自行車與協力車。我們順著一旁步道繼續前進，穿越一條低矮隧道，走出隧道口後沒多遠，兩側分別是合菜餐廳與鐵皮搭建的烤肉區。

在烤肉區享用午餐之後，許多人紛紛起身準備去租車，原先熱鬧的烤肉區頓時變得冷清，只剩幾名不想曬太陽的教友。許多組家庭陸續騎著車經過，並撥動著車鈴，開心地朝鐵馬道去。女兒無聊地望向遠方，鞋底來回摩擦著地板，我問她：「要不要我找個人載妳去兜風？」

她低下臉搖頭說：「我只想要你載。」

我一時回不出話。想起自從視力退化後，已多年沒騎過腳踏車，哪還敢載著孩子？但想要滿足她的念頭卻不停動搖著我，心裡漸漸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

「不然我載妳在租車區前的空地繞一圈，應該不會很危險。」

一聽我說完，女兒立刻興奮地站起身。

兩人到租車區循著零星的車堆尋找，她從角落一排疊靠的協力車中挑了台有靠背後座的。我先跨上車，再讓她坐好。

已經好久沒騎過車了，僵硬的動作顯得特別笨拙，而後座載著女兒，更讓我不敢大意，緊緊握住手把，小心維持著平衡。

在空地繞了幾圈後，似乎找回了騎車的感覺，我倆也不再緊繃著情緒，逐漸笑鬧起來。此時，女兒忽然指著隧道口的方向喊：「爸爸，我們出發，GO！」

她的話像根火柴，瞬間點燃了我的雙腿，不曉得哪冒出的勇氣，我不自覺加速踩動踏板。協力車順著小徑一路穿過隧道和烤肉區，直到主線車道的路口，我才趕緊將車煞住。

我朝右方望去，模糊的車道如白色鍊條般一路往上，看不見盡頭。大部分的人早已出發，眼前的車道空曠，不過遠方似乎有黑影陸續滑下山坡。

「爸爸，我們騎吧。」女兒催促著。

我猶豫片刻，也許是仗著還有殘存視力，心想只騎一小段應該沒問題。我叮嚀她幫我注意路況，接著用腳背勾起踏板，父女倆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上路了。

「爸爸，往左！」才騎沒多遠，我就後悔了。這段是上坡路，不但難騎，陽光還特別刺眼，我推了推鼻樑上的濾光鏡，費力踩著踏板，卻彷彿聽見後方傳來車鈴聲。這時才意識到，我們的出發點其實是整條鐵馬道的中段，後方已經出現了許多追兵。不能再這樣緩慢地佔據車道中央，得找個地方暫停才行，但離能迴轉的岔路卻還有一大段距離。

「爸爸，有冰淇淋店耶！」女兒朝右邊驚喜大叫。但我顧不得回應，只能將狹窄的視線瞄準岔路繼續前進。抵達路口的同時，後方的車也陸續超越我們，而對向車道也有不少自行車從陡坡滑下。好不容易逮到空檔迴轉，除了要注意後方來車，也得避免太靠近邊坡，對正常人而言短短的路程，我卻感覺騎了幾個世紀。快騎到出發的路口時，女兒突然貼近我的背說：「爸爸，我認得那裡，你快右轉。」

原以為能結束這場鬧劇，但都騎到這裡了，心一橫，便依著她的指示往反方向轉彎。那是一條更寬敞的車道，我倆持續騎著車，穿越一個平交道後，眼前出現一條綠意盎然的林蔭大道。與先前曝曬的車道不同，這裡涼爽許多，陽光被遮擋在枝葉之外，只在地面留下飄動的光影。我找了一處樹蔭停下車，女兒則繼續述說著上回和媽媽到此遊玩的回憶。

費了一番功夫，兩人好不容易回到早前發現的冰淇淋攤。幾頂白紅相間的棚架下，木條鋪成的地板擺著野餐桌椅，女兒選了最愛的芒果冰淇淋，我則挑了插著脆笛酥餅乾的巧克力口味。父女倆終於能停下來悠閒地享受午後陽光。徐徐涼風拂在臉上，將沾著冰淇淋的脆笛酥小段小段地沒入口中，我不禁懷疑起自己也許真是個愛冒險的人。歸還車時，我特地請租車店小姐替我們拍了一張合影留念。多年後用AI再次報讀了那張合照，才明白自己並不是愛冒險，而是不願放棄任何能溜回過往明眼生活的機會。這般逆光而行總是太過刺眼而更加看不清；但每當別過頭回望過去，那些用倔強執意劃出的蜿蜒軌跡，反倒是如此深刻清晰，成為我正持續前進的證明。也是那張合照裡，兩個人曾共享過的回憶。

那是我第一次騎車載著女兒，或許也是最後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