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蝦.感受.生活】懂愛才能付出愛
文/曾喬慧
旺旺是我在盲人重建院修習時的電腦教師,婚後8年,體弱的太太秀靜發病致無法走路,脊椎無力就此癱瘓,只能躺著生活。醫院研判病因是紅斑性狼瘡,直到2021年才確診更正為視神經脊髓炎,這種罕見疾病初期都會攻擊視覺神經。夫妻倆都全盲,一般人一定會想,沒個明眼人來打理起居怎麼行?!旺旺老師卻毅然決定辭職,不雇請傭人,全權扛起照護任務!
多麼勇敢,多麼強大的個性!
去年六月,忍受著監禁般生活的秀靜永離人世了,28年的婚姻畫上休止符。我始終有採訪旺旺老師的念頭,考量他經過半年多的調整大概恢復安穩,如今才找他談談盲人擔當24小時貼身看護的甘苦。他倒是清風爽月,說心情早已平靜,安然過日。
瞬間我微笑起來。這樣不就好了嗎?事實早已證明他做到了那一切,何必挖苦人家回去翻找刺鼻醫藥味?不妨來看看,從妻愛出來之後他轉向哪個愛?請喜好文藝的他親手執筆道來。然後我明白了,生性多情細膩揉合知足感恩的心,成就一個執著善良的人。
追尋記憶裡的愛
為文者:李昆旺
幾個月前,我那纏綿病榻幾近20年的妻子,因舊疾復發突然走了。失去摯愛的痛,讓我心碎,但是,我心裡明白,秀靜可以從此離了病苦。秀靜離世之後,我終於放下了多年來照顧妻子的擔子。一個人背起了行囊,搭車南下去探尋,年輕時常常縈繞心田無法忘懷的地方。
踩在紅霞滿天的夕陽裡,背後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多少年的期待和呼喚,我追逐著小時候的心願回到了這裡,記憶中的場景如影隨形,當年,因為父親的身體出了狀況,公司調整了他的工作,我們必須搬家,離開豐原。小小年紀的我,心裡有好多好多的捨不得,捨不得老師,捨不得同學,只能在夜裡偷偷地掉著眼淚。
我懷念的富春國小操場上,升旗台、盪鞦韆、草皮、籃球場,小時候坐在教室裡上課的情景歷歷在目。我和五十多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們,一起坐在一年戊班的教室裡。廖老師正在黑板上寫下要給同學們練習的生字,可是我……我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黑板上,只是傻傻地在座位上發呆。那個時候的我,根本看不見廖老師畫在黑板上的線條。寫完生字,廖老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走下講台來到我的身旁,彎下身拉起我的手,帶著我一筆一畫的在生字本上描畫黑板上那些我沒法看到的生字。
這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溫暖回憶,可是廖老師掌心裡那種暖暖的、軟軟的似真似幻的感受,就和記憶中小時候在課堂上的感覺一模一樣。廖老師清楚我的視力和正常人不同,常常給予我加倍的關懷和指導。老師成了我心目中崇拜的偶像,真希望自己將來也能像老師一樣成為一個春風化雨的好老師。
我喜歡讀書更喜愛寫作,感恩老師的循循善誘,讓我有能力藉著文字去分享自己生命中值得記錄的感動與美好,美好的人,美好的事,以及美好的過去。
記憶的河流緩緩地在腦海裡流動著,想想那時的我大概只有五、六歲,還沒開始上學。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從板橋廠調到了后里廠。於是,我們全家來到了這個美麗的中部平原小鎮,在當時四周還是環繞著水田的三豐路旁住了下來。豐原很美,美得叫我這個老頭時時想念著它,想念豐原的風物與人情。我愛豐原的藍天,喜愛艷陽下戴著斗笠在綠油油的稻田裡揮汗工作的老爺爺,還有藍天底下那座遠遠的,我無法看清的山嶺,山嶺下的大甲溪,溪水上那座被濃煙燻黑了的鐵橋。彷彿記得,我蹲坐在溪畔,等待又等待,等待著那條吐著白煙的機器巨龍,從山洞裡緩緩地爬上鐵橋,我開心地歡呼,追逐巨龍,在那條有很多牛大便的小徑上奔跑,直到跑不動了。隨手採下一朵竹籬上的牽牛花,踩著一地的紅霞攸然的走回家。
大姊比我大兩歲,我剛上小學時,母親總是再三叮囑她一路上要好好照顧視力不好的弟弟。那天早上姊姊起床晚了,隨便吃了兩口母親為孩子們準備的豐盛早餐,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趕。大姊是田徑校隊,不愛運動的我只能吃力的在後面半走半跑地追得滿臉滿頭的汗,「我們今天一定要抄小路,才不會遲到!」大姊自言自語地說。
從家裡步行到鎮上的富春國小,如果選擇所謂的小路的話,大約可以省下一、二十分鐘的路程。所以它是一條孩子們很喜歡的捷徑,這條小路途中會經過綠油精位於豐原鎮上的工廠,工廠大門前有一條清澈的溪流蜿蜒而過,涓涓的溪水叮叮咚咚輕快的唱著水的旋律。附近種植水稻的農民為了取水灌溉,在溪床上用水泥砌了一座攔水壩。孩子們上下學時,正好可以沿著壩頂快速地走到對岸,雖然不遠處就有一座堅固的水泥路橋可供人車通行,可是,上下學的孩子們卻老愛從攔水壩上過溪。
溪水碧綠而清涼,空氣裡不時飄散著嫩草的馨香。我笨拙地緊跟著大姊的腳步踏上了壩頂,才走出兩、三步,突然覺得腳下一空,還來不及張口出聲,整個人就已沒入了溪水之中。幸虧大姊的反應非常迅速,一把將我從溪水裡拉了出來。腳下踩空落進水裡的剎那我真的是嚇壞了,站在壩頂任憑制服上的水珠子一粒粒滾落在水泥地面上,兩個孩子卻依舊傻愣愣地凝望著遠處的水面,水面上那頂漸去漸遠的黃色學生帽,逐漸逐漸地消失了蹤影。我全身溼透,連書包裡都裝滿了溪水,一陣清風捲過壩上的枯葉,使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大姊連忙拉起我的手,帶著我一言不發地快步走回家。
臨近家門前,慌亂和不安一步緊過一步的襲上了我的心頭,「媽媽會不會打我?」我在心裡默默的詢問自己。然而走進家門見到了正在客廳裡忙碌的母親,情況和我想像的完全相反。母親不但沒有生氣,而且表情凝重的趕忙放下手邊的工作,接過我背上溼淋淋的書包,關愛的詢問我是否受傷?母親開始為了我的落水而忙碌。之後,打發我上床休息,就帶著大姊趕到學校去找我的班導師替我請假。這時我一個人靜靜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想著方才落水的剎那,想著大姊那暖和的小手,想著母親一句句一聲聲關懷的撫慰,淚水不自覺地溼了臉龐。
這回的落水意外發生後,為了孩子們上下學的安全,母親和鄰居的阿姨婆婆們開始在客廳裡做起了家庭代工。一分錢、兩分錢、一毛、兩毛的攢下一些,每天當孩子們臨出門的時候,母親便會把準備好的五毛錢塞給我們,吩咐我們去巴士站搭豐原客運上學。
清晨的金色陽光灑滿了街道巷弄裡家家戶戶的窗門院落,孩子們三三兩兩的結伴出門,小白、小花在後頭追著小主人們四處亂跑,婆婆媽媽們也抱起了滿桶子的髒衣服朝溝邊說說笑笑的走了。日子就這麼在母親為家人精心烹調的一道道家常美食中,在充滿孩子們的歡笑聲和菜飯香的時空裡飛快的流動著。我已經學會了自己一個人上學,雖然母親給了我車錢,只要我想起了福利社裡架子上那包對著我咧嘴而笑的王子麵,我會收起那張母親給的五毛錢,把它平平整整地夾在國語課本裡。
然後蹦蹦跳跳地走路去上學,走路上下學比搭車好玩多了。有的時候獨自一人,有的時候和幾個同學或鄰居一起,一路走一路玩,找尋和探索我們的喜歡與最愛。老樹下吐著白氣的茶桶、水田裡拉著大鐵犁的老牛、樹叢間飛舞的白粉蝶、趴在竹籬上衝著我們狂叫的小黑。好奇貪玩的我早把母親當時的訓戒和提醒丟到了九宵雲外:「以後絕對不可以再走過攔水壩,知道嗎?」
放學的鐘聲在操場上熱熱鬧鬧的響起,我和所有的同學一起衝到跑道上排路隊唱平安回家歌,我故意把學生帽的帽簷拉到腦後,開懷大笑走出校門。午後的秋陽曬得好熱好熱,嘩啦啦的溪水聲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存著一份僥倖的心理,在攔水壩前開心地脫下鞋襪,踏著漫過壩頂的冰涼溪水,叭答叭答戲弄著水花愉快地涉水走過壩頂。穿上鞋走上馬路,才突然驚覺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腳踏車旁靜靜的等候著我,她低頭看著我腳上未乾的水漬緩緩說道:「我載你回家!」
她是住在對門的阿姨,是母親蹲在溝邊洗衣服時訴說心事的知己好友。跨坐在腳踏車上秋風拂面,卻一點也不覺得涼爽好玩,我的心被一股深深的悔意一下子拉到了冰點,擔心害怕手足無措。
在阿姨離去之後,從來不曾出手體罰孩子的母親,傷心氣憤地將我拉過一邊,抓起一支竹板子,用力的在我手臂上打了兩下:「為什麼不聽話?掉進水裡怎麼辦?」母親的雙手不停的顫抖,竹板子滑落到地上,心痛的淚水盈滿了母親的眼眶。我跪在地上大聲哭泣,伸手輕輕摩搓著青腫的手臂,抽抽噎噎的說道:「媽,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嗚嗚……」
撐開含著淚水的雙眼,列車抵達豐原。握著引導志工的手肘,隨著他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出車站,「不一樣了!50年,豐原是現代化之後的故鄉,記憶裡的豐原是記憶裡難以忘懷的故鄉!跟隨著年輕時離開故鄉的那一份捨不得,呼吸著豐原現在的氣息,想到小時候的心願,想到還孩童的同學們,期待著,看到他們現在的樣子!只要活著,活著的每一天,都值得我去珍惜、去探索,踩著生命中的每一步,經歷生命中的每一天,一點點的前進,直到生命的最後,我可以再一次,和天上的親人和秀靜再一次開心的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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