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陳裕順把「殘值」化為光,在北投當導覽員

 

文/陳芸英

圖/陳芸英、陳裕順提供

陳裕順是目前台灣極少數的視障導覽員。

採訪的前一天,他便清楚告訴我前往普濟寺的路線:從北投捷運站 1 號出口出站,搭乘小 2 或小 25 公車在「普濟寺」站牌下車,步行約 1 分鐘,便能抵達寺前的階梯。

「普濟寺」站牌下車,步行約1分鐘,便能抵達寺前的階梯。

北投普濟寺的階梯以唭哩岸石砌築而成,兩旁植有樟樹與七里香。拾級而上,帶著濃厚日式寺廟氛圍的普濟寺便靜靜浮現眼前。這裡遠離塵囂,環境莊嚴而肅穆,是讓人安放心靈的好地方。

「普濟寺」遠離塵囂,是讓人安放心靈的好地方。

那天,陳裕順戴著墨鏡走了出來,我們幾乎在同一時間認出了彼此。

初次見面,他的導覽魂便隨即啟動,熱情地介紹這片他再熟悉不過的天地。整座寺區面積約 800 坪。1997 年《文資法》修訂後,古蹟自 1998 年起分為「國定」與「市定」兩類。普濟寺屬於市定古蹟,興建於日治時期,主祀「湯守觀音」,象徵守護溫泉產業與地方居民的安康。

「普濟寺」屬於市定古蹟,興建於日治時期,環境莊嚴而肅穆。

簡介告一段落後,他說:「你等一下,我去準備咖啡。」原來多年前,他曾聽到遊客讚嘆寺院清幽,卻又忍不住感嘆:「如果有咖啡就更好了。」那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裡,從此便帶著杯子和咖啡上山,請有緣人品嚐。

寺前樹蔭下擺著幾張桌椅,微風輕拂,的確適合喝咖啡、說故事。

寺前樹蔭下擺著幾張桌椅,提供遊客休憩之用。

45 年次的陳裕順原本從事汽車電裝相關工作,長期派駐海外,足跡遍及越南與中國大陸。然而,他的人生在 2009 年起了劇變。

當時他在廈門,某晚使用電腦時,右眼突然出現一道道閃電般的亮光,如無聲雷擊劃破眼底。友人勸他返台就醫,他思量許久,決定藉機休息,便遞出辭呈。之後另一家集團得知他的眼疾,延攬他擔任經營管理職;沒料到兩年後左眼也出現狀況,視線宛如毛筆浸入清水,墨汁緩緩散開,世界變成混濁的黑色。隨著病情惡化,他進入漫長的治療期,只能黯然告別職場生涯。

後來他才明白,當初那道閃光,是「視網膜破裂」的徵兆;而那片如墨汁暈染的濁影,則是「眼內出血」所致——這成了他至今所見世界的樣貌。

「我的眼睛原本好好的,工作也很穩定。突然成了重度視障,心理上的衝擊非常大。」他坦言,這十多年來從未真正「適應」過。外人看見的平靜,不代表他心裡沒有波動。

每一次撞上門框、踢到桌角;僅存的微弱光覺讓他偶爾誤判公車路線;過馬路時,得舉起雙手,請司機多包涵;行走在戶外不平整的路面,只要稍微一個踉蹌,不論是及時站穩還是不慎跌倒——那些瞬間,即使微小的痛,都能牽動內心深處的傷口,負面情緒隨之湧現。

他常自問:「我怎麼會變成這樣?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或無意間傷害過別人?」

直到某日,「伊甸」的社工主動關懷,他才開始接觸各種課程,包括生活重建、心理輔導、手機操作、白手杖使用等。他回憶起第一次踏入一個全由視障者組成的環境時,心情十分複雜:「我們明明都遭遇不幸,聚在一起卻又好像很快樂。那種氛圍像回到家,彼此真正懂彼此,說話的頻率也完全一致。」

所謂「一致」,指的是語言、情緒與經驗都能互相理解。那段歷程對他而言既重要又珍貴,成了他在視障初期度過艱難歲月的精神支柱。

他不願把自己困在家中,外出活動成了抒發情緒的重要方式。身為土生土長的北投人,他從小著迷北投文史,鍾情於周邊的登山步道——七星山、大屯山、二子坪等自然風景。隨著年歲漸長,他與北投的情感愈加深厚;視力受限後,更積極參加「導覽人員進階班」,期許能以自己的方式,與這片熟悉的土地保持連結。

北投早年被稱為「溫柔鄉」。1979 年風化區逐漸沒落,直到 1997 年重生,溫泉博物館被指定為三級古蹟,也為地方文化開啟新篇章。他對古蹟、建築、歷史遺址……瞭若指掌;其他學員注意到他口條清晰、敘述生動,常誇讚:「這個人很會講。」

於是,他順理成章地踏上導覽之路——那是 2018 年,他 62 歲。

多年來的世界古蹟日,陳裕順經常參與解說。至於為何以北投的普濟寺作為主要導覽地點,則要歸功於慧明導師。慧明導師認為他的講解親切又熟悉文史,便希望他能在普濟寺服務,並提供費用支持。

「我沒拿。視力惡化後,我常思考自己的價值。我感謝慧明導師的看中,期許自己當義工。」

陳裕順以義工身分在「普濟寺」擔任導覽。

很多遊客慕名而來,請陳裕順導覽普濟寺。

除了普濟寺,北投地區也是他的導覽範圍。大部分委託單位為團體,需事先預約並支付講師費;內容涵蓋歷史文化、溫泉體驗、自然景觀、宗教與古蹟等,集合地點通常在新北投捷運站。遊客們相見歡後,第一站多為介紹新北投火車站,其餘景點包括溫泉博物館、北投圖書館、地熱谷、星川亭手湯、凱達格蘭文化館、北投公園、少帥禪園、北投文物館、不動明王石窟與硫磺谷……通常分為兩條路線,每條路線的解說時間約三小時。

北投一帶都可以看到陳裕順導覽的身影。

陳裕順為一般團體與視障團體的導覽方式略有不同。為一般遊客服務時,他使用普通手杖而非白手杖。「坦白說,我還過不了那個『坎』。」若遊客不主動詢問,他不會提及自己的視障,避免被投以憐憫的目光,也不想博取同情。不過,當肢體語言略顯不自然,或眼尖的遊客察覺端倪,話題自然靠近他心中的黑洞時,陳裕順會順勢分享「視障並非障礙」的觀念,期盼大家能對視障者多一份關懷。

曾經,一個團體聽完他的導覽後讚不絕口。閒聊時,有人以為他戴太陽眼鏡是在「耍酷」,後來才發現他是重度視障者。

他的故事在媒體曝光了,遊客除了驚訝,更多了一份敬意。「我不忌諱談,我接受你的採訪,是希望讓大家知道:雖然我是重度視障者,但我不封閉自己,不想虛度餘生。我還有能力以自己的方式為社會付出,做出一點『殘值』——殘餘的價值,這讓我很欣慰。」

近年來,他固定參與世界古蹟日活動,「陳裕順」三字在網路上小有名氣。他接待的對象從團體到個人,橫跨政商名流、網紅、學校團體……許多人慕名而來。而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沒有人因他的視障身分而質疑他的能力:「他們找我,是看重我的專業。」

為視障團體導覽時,他改用白手杖,因為彼此身份相同、處境相近、心意相通。由於聽眾無法看到環境,他需提供細緻、精準的口述。例如:「兩點鐘方向,有一棵據說是全台最老的羅漢松。」方向、距離、大小,都描述得一清二楚,盡力讓畫面「在語言中浮現」。

為視障團體導覽時,陳裕順顯得自在,也提供更細緻、精準的口述。

此外,他的心情更自在。「很多人的視力比我嚴重,我知道他們有多辛苦。我雖然只是講解員,但希望在活動中多照顧、甚至給予擁抱。」

除了導覽員,他還有另一個身分——街頭藝人,但與一般街頭藝人略有不同。他不是固定駐點的表演者,而是受邀與其他街頭藝人合作演出,可說是「被邀請的街頭藝人」。他主要演唱日本歌曲。此外,中秋晚會、母親節或懷舊活動等場合,常請他上台演唱,這是他另一項熱愛的興趣。

他與日本的淵源來自職場時期。過去公司曾派他赴日研修,主要客戶是 Honda 和 Toyota 等車廠。工作之餘免不了應酬:吃飯、打高爾夫,最後往往以唱歌收尾。有時替日本遊客導覽,客人得知他略懂日文,便會起鬨請他唱歌,而他也能演唱幾曲。他最常唱的是代表北投的懷舊名歌《溫泉鄉的吉他》,大家一拍一唱,氣氛總是和樂融融。

陳裕順常受邀與其他街頭藝人合作演出,最常唱的是代表北投的懷舊名歌《溫泉鄉的吉他》。

他曾參加某視障協會舉辦的歌唱比賽,成績名列倒數第三。他說得開懷大笑:「唱歌好玩,名次不重要啦!」

這幾年,陳裕順的身分雖然多了街頭藝人、唱歌來賓,但重心始終在普濟寺。

在普濟寺,時間彷彿放慢了。他把導覽視為生活的寄託,透過服務提升自己的品質。導覽結束後,他送客、整理環境,步調安穩踏實。

他確實找到視障後的「殘餘價值」,並把這份價值發揮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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