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超級業務員龎宇伶,回歸專業

 

文/陳芸英

圖/龎宇伶提供

2004年大學畢業前夕,在同學們忙著投履歷時,龎宇伶已經找到「業務助理」的工作。老闆看中她主動積極、親和力佳等特質,放手讓這位初入社會的新鮮人一展才華。從第一年營業額僅50萬,逐年成長至2007年突破4000萬,2009年更高達上億元。然而,命運卻對這位「超級業務員」開了個大玩笑,3年後奪走她寶貴的視力。

宇伶在活動中提出倡議,為視障者出聲。

宇伶是個愛念書的孩子,以甄試進入中原大學會計系。有人將University諧音戲稱為『由你玩四年』,但她卻熱愛每一門課程。她理解知識就是力量的本質,扎扎實實讀了四年,每學期都拿書卷獎,以全班第一名成績畢業。

畢業後,她在台北任職於與康是美合作的經銷商工作,範圍涵蓋居家、美容、藥品三大項。

市場競爭激烈,廠商希望透過他們把產品推銷至通路,而店家可上架的產品都經過嚴格篩選,如何脫穎而出是宇伶的責任。一般大公司的業務與行銷屬不同部門,但由於公司人力吃緊,她全攬在身上,還包括研究與企劃。

從2004年進公司,她兢兢業業,花大把時光投入工作,業績蒸蒸日上。工作8年後,內銷已無法滿足她的企圖心,於是宇伶決定提升自己的外銷能力,便到一家專業英文補習班進修。除了英文說、寫之外,還演話劇、寫劇本、唱英文歌、讀書會……功課繁重,壓力不小,那一陣子經常忙到凌晨兩點後才入睡。可能太累的關係,在一堂讀書會上,眼前突然騰空冒出一顆黑點,揮之不去。她以為是飛蚊症,先到住家附近一間眼科看診。醫師點了散瞳劑後,以非常誇張的口氣說,「哇!妳這很可怕,趕快去大醫院。」

她嚇壞了,接連前往幾家大醫院就診,最後在親友的推薦下選擇某知名眼科診所做雷射手術。宇伶在左眼打完3次雷射而右眼打完1次後,某日下班竟看不到一兩公尺外,公司招牌2個約5個手掌大的字,它們融合成一坨白光,原本右眼還要再打2次雷射,她拒絕了,並意識到眼睛受到嚴重損傷。

2012年6月左眼看不到;同年9月右眼看不到,她心中吶喊著,「我為什麼會這樣?那個雷射到底是幫我還是害我呀?」

她形容當時的狀況像網膜上滴了一點墨,慢慢的暈開,睡前稍微看得到破碎的畫面,一夜醒來均勻地散開,變成一片濃墨。

生活頓時墜入無底深淵。

拖著疲憊的身心,她仍然堅持進辦公室工作。但這位經常登門拜訪客戶的超級業務員突然消失,難免啟人疑竇。終於,宇伶感覺工作與身體狀況到了一個極限,黯然離去。

她待在家裡獨處,生活步調全被打亂。以前一分鐘當五分鐘用,離職後卻是一事無成,五分鐘也像一分鐘那樣虛耗;以前覺得自己很能幹,後來感覺沒地方需要自己。那股失落感,深不見底,無邊無際。

上班時,宇伶是個工作狂;下班後的心靈寄託是領養的一隻髖關節發育不良的黃金獵犬,名叫球球。因為球球,她在公益團體擔任志工將近10年;因為球球,她學攝影、寫日誌,把球球從中重度殘疾復健至幾近痊癒,這8年多的心路歷程紀錄在部落格,引發共鳴,沒想到竟擁有百萬點閱率。

「球球」是部落格的主角,牠的故事擁有百萬點閱率。

帶球球上廁所是日常生活之一。失去視力後,這件事變得很危險,尤其來回需要過馬路。「我每天想著怎麼解決球球的問題,誰來幫牠洗澡?誰來照顧牠?」她幾乎忘了,最需要被關懷的人其實是自己。

離職後,她展開了漫長的求醫之路,主要以調理身體為主,視力治療為輔。由於視障的發生與雷射手術有關,她對西醫產生了陰影,轉而尋求中醫協助,幾乎走遍北、中、南各地知名的中醫診所。其實更準確地說,她的眼睛本就存在問題,雷射手術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發病的2012年到2017年,宇伶自稱「山頂洞人」。除了外出就醫,幾乎跟外界中斷聯絡。視障彷彿讓她脫離原有的生命軌跡,進入另一個世界,生活變成了另一個版本,而她也變成不一樣的人了。

家人全心全意為她找救治方法,卻從未想過、也不知道有視障重建的相關單位可協助。她獨立慣了,遇到困難都自尋解方,不想加重父母的負擔。她坦言自己能忍、會演,其實心頭一團亂,情緒是無聲的,「我知道是我的問題。」

初期很難適應,身上像背了好幾層的外殼,連情緒低落都難以被察覺。她不承認處於失明狀態,只是人生在這階段按下「暫停鍵」而已。

不過,命運對她自有安排。

2016年10月底,宇伶的妹妹在台師大夜間部美術班學習粉彩畫。下課後在十字路口看到一位拿著手杖的視障者,便主動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協助,對方說好。兩人邊走邊聊,這才得知對方是來自大陸,目前就讀台師大心理學博士班的朱浚溢。

妹妹返家後把這段驚人的消息轉述給姊姊聽。宇伶對浚溢的故事感到驚訝與深深的好奇。在她的認知裡,「沒有視覺等於失去基本能力。」為什麼看不到的人有本事讀博士?怎麼吃飯?怎麼做報告?他應該過得很辛苦吧!宇伶興起憐憫之心,「如果妳再看到他,跟他要微信,或許我們可以幫忙。」

很巧,兩個禮拜後,妹妹和浚溢在同個地方碰面。她把浚溢的微信給了宇伶,兩人聯繫上了。

其實受到驚訝的是浚溢。他失明後沒地方求救,得知台灣的中途失明支持系統做得完善,所以從大陸來台;沒想到卻在首屈一指的台北市遇到「漏網之『宇』」。本來宇伶想幫助浚溢,相反的,卻由浚溢告訴宇伶龐大的資訊——專門為視障者服務的機構。他建議去有聲書學會報名電腦和手機課。這一刻是宇伶人生的分水嶺,浚溢不但是她失明後認識的第一位視障朋友,更改變她的人生軌跡。

宇伶說:「浚溢點燃我對未來的期待與想像,原來看不見的人,可以透過重建找回喪失的技能,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鼓勵。」

2017年初,她爬出洞穴,在家人的陪伴下外出上課,生活從此產生巨大的轉變。老師除了教授電腦與手機操作,也鼓勵她學習定向行動,並申請身心障礙手冊。宇伶逐漸走出視障的陰霾,開始思考未來的方向。2019年,在浚溢的鼓勵下,她還另外參加了園藝治療課程。

當天的感受十分鮮明,「那是我第一次跟這麼多視障者在一起,感覺很可怕。我心裡有很多小劇場,比如,我不知道怎麼抓時機跟同樣看不到的人交談;我們該怎麼開始互動?我完全不知道他們臉上的表情如何,直接出聲好像很失禮,如果周圍太安靜我又會慌,因為無法得知道他們在幹嘛……唉,我連怎麼交朋友都不會!」

不過那也是值得紀念的一天。在2016年認識多年後,她終於跟浚溢碰面,在浚溢的建議下,積極參加許多活動,有些為了興趣,有的則是為將來的就業預做準備。

參與視障活動,站在吧檯前,沖煮一杯杯香醇的咖啡。

她想成為一名芳療師,或許是因為這份工作仰賴的不是眼睛,而是「鼻子」吧。她按部就班地先在2019年參加美國NAHA國際芳療師課程,之後更進一步報名當時講師們普遍具備的英國IFA國際芳療師班。這些專業訓練不僅需深入學習芳療理論,同時需要精進生理解剖學與術科瑞典式手法。然而,這一切仍無法滿足宇伶對芳療的熱愛與探索。2025年,她開始投入法國FFAMD醫芳師課程。值得一提的是,該課程的三個班級中,宇伶是唯一的視障者,而且成績排名第一,展現實力驚人。

她敞開曾經封閉的心,重新掌握生活節奏——擔任廣青志工(類似張老師專線)、參加國家圖書館與耕莘文教基金會的寫作班,也積極投入瀚邦文學獎,分別於2022年以〈走味父情〉獲極短篇小說類第二名,2024年再以〈最好的時光〉獲小說組第三名。

在兩廳院,欣賞馬友友大提琴獨奏會。

股神巴菲特摯友查理.蒙格(Charlie Munger,於2024年1月1日辭世,享壽99歲)曾說過一段話,深深打動宇伶。大意是,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時候,先想你不要做什麼,「我用刪去法,不要當一個對生命一直發牢騷的人,那是很可怕的生命狀態。」

她認為視障者不能依附別人,應該經濟獨立,所以嘗試各種重建技能並展開各種冒險與挑戰:參加有聲書學會的NVDA師資培訓與Podcast課程;在有聲書學會的安排下,敞開心房,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得知「黑暗對話」招收培訓師的訊息時,也毫不猶豫地報名……

在多項選擇中,當初在愛盲教宇伶電腦的老師認為「黑暗對話」的工作很適合她。雖然該年度的招募已結束,但為了下一屆的機會,她主動製作面試影片,為了達到理想效果,反覆錄製超過30次,才放心投遞履歷。

幸運的是,順利參加「黑暗對話(Dialogue in the Dark, DiD)」培訓,主管看中她優異的表現,邀請她進入黑暗對話團隊。

黑暗對話由心理學家兼社會學家Dr.  Andreas. Heinecke創辦,他經實驗發現成年人進入完全黑的房間後,在極短的時間內會改變自身原有的思維,甚至有效影響慣性行為。

社會企業是一種新型的公司型態,宗旨在以創新商業模式解決社會或環境議題之組織,而黑暗對話就是希望推動友善且公平的就業環境,以同理心為社會祥和奠定基石,翻轉過去對視障者的成見並迎向多元平等共融社會。

宇伶身兼黑暗對話的培訓師和業務銷售。明眼的業務員和視障業務員,相隔10年,性質迥異。前者單純為了工作,銷售的是有形的商品;後者則販賣無形的課程,但多了意義和專業訓練。

尤其最具挑戰的「陌生開發」。

陌生開發是一種透過電話或電子郵件找出潛在客戶,進而銷售產品的流程。挖掘陌生客戶像大海撈針,被拒絕是家常便飯,若對方判讀這通電話對她的工作造成干擾,衝突可能一觸即發。

宇伶舉例,有一次聯絡到一家連鎖餐飲業總部店長訓練的負責人,「喂……」雖然僅僅說一個字,但聽出語氣很差;宇伶耐著性子,友善地介紹課程,話還沒講完,對方硬是從中打斷,「我很忙,你到底想幹嘛?」冷淡的聲音還摻雜著冷酷,宇伶著實被嚇了一跳。但下一秒,以前當業務的技巧和本領都浮現了。她沉著地深吸一口氣,馬上調整心情,「我不是單純賣一項產品,而是做一件有意義的事。」這念頭使她理直氣和地介紹完課程。也許這份沉穩的表現默默打動負責人,對方的態度轉為溫和,兩人竟開心地聊了起來,後來成為好友。

負責人表明當年沒有預算,但會列入隔年的訓練項目。

「我記得剛進公司時,老闆給我一份名單,過一陣子問我怎麼開發客戶的。」宇伶當時還摸不著頭緒,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呢?「我就照著打電話,請總機幫我轉接給人資訓練的窗口……」幾個月後才知道,絕大部分的總機不會幫忙,但她卻成功地做到了。

由於電話行銷「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聲音」成了最好的表情,也是她最有力的名片。宇伶說話清晰悅耳、語速得當,無形中為她加分。這與她過去擔任業務所累積的表達能力密不可分。她相信,真誠是關鍵——只要總機不覺得這是一通無意義的電話,便會願意轉接;至於能否成交,至少打開了一扇門

受國美館之邀,參與共融美學。

如果客戶婉拒時,「我覺得業務員必須具備『轉念』的能力,尊重他們的選擇,不鑽牛角尖。」她心裡住著一個信念——永不放棄、天道酬勤,只要努力的認真的做事,不會被打倒;如果對方願意面對面懇談,甚至要求正式提案,這又向前跨出一步,考驗她的專業解說和獨立行動能力。

當宇伶透過電話跟客戶訪談時,不會主動說自己是個視障者,但出現在客戶面前時,他們看到原來電話那端的業務員是手持白手杖的視障者時,覺得不可思議,「我明顯感覺他們情緒的波動,態度上有一種極度的反差。」從另一個角度可能是優勢,周圍充滿溫馨的氛圍。

她分享親身經驗。

在外商公司演講,引領視障職人。

有一次活動,當宇伶站到台上,客戶都感到震驚。「啊!原來妳是看不見的!」語帶憐憫。話一說出口,可能擔心刺傷了宇伶,反倒宇伶以輕鬆的口吻說,「哎喲,跟我說話不必那麼小心翼翼啦!」

「輕鬆以對」雖是轉折點,卻是關鍵。她不是刻意隱瞞,而是希望讓對方明白,視障者並不脆弱,反而透過隨興的交談,讓更多人真正認識「黑暗對話」。宇伶認為,雙方合作與否的關鍵在課程與公司的精神,跟她是不是視障者無關。

課程皆為客製化設計。

2023年冬天,一家外商公司多達百人參加黑暗對話以「同理心」為重點規劃課程;課程後,給了宇伶及團隊近滿分的評價。

活動結束一個月左右,該公司舉辦了第一年的「同理心日」,並邀請宇伶出席。

會場以黑暗對話公司設計的輸出品當簽名板,讓出席者以簽名方式共襄盛舉。活動當天,很多人過來跟她打招呼,告訴她上完課帶給他們的啟發。當天播放了三部與同理心主題相關的影片,令人感動的是,某位高層就坐在她旁邊特地為她做口述影像,「我感受到他們上了我們規劃的課程後,對於『同理心』的理解更寬廣,並深耕運用到日常生活中,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鼓舞。」

拍攝於日本2025年世博會的英國館前。

2025年宇伶離開黑暗對話往不同領域發展。過去曾說,即使割掉身上任何一個器官都不能讓她停止工作,除非死或盲;沒想到即使失明,她一樣做得到,不管在哪個產業、不管在哪裡、不管在何方。

備註:本文轉載自有聲書學會出版的《魅力新視界》,電子書採訪十名優秀的視障朋友,如果想聽完整版,歡迎至有聲書學會官網「視障DAISY圖書館」,免費註冊會員,方能下載全文:https://tdtb.org/library

:::

聯絡我們

Tel:02-7729-3322 or 02-2833-5677

Fax:02-2833-5687

Mail:service@twacc.org